《杨花佩》火上柳海中金

2、窥视

　　柳若虚疲惫极了，强行提气运功让他整个人瘫在角落里，草草搭着破木架睡去。

　　他又来到那个山清水秀之地，翠湖如记忆中一样宁静。

　　高台下来往的柳氏门生或携画卷或执小刀，将一堆堆无名泥土塑成精美雅致的器物。

　　年幼的小学徒们嬉戏打闹，被司教锤了脑袋。师姐摘下苑中茉莉别在发鬓上，师兄在墙头吹着才学会的羌笛。

　　日光浅浅落在湖面上，金鳞浮动。

　　再过一会，太阳就会沉入远山，湖面翻起雾气笼罩着岛上的亭台楼阁。

　　柳若虚负手站在轩窗前，有些恍惚又有些疑惑。
　　难道他经历的流放只是一场噩梦，而现在梦醒了？

　　母亲身着青色长袍出现在他的身后，里面是一件绣面牡丹齐胸襦裙，戴的是柳木做的簪。
　　身后门徒捧着一碗汤药，皆是一应的青色衣着。

　　“娘？你来看我了……”柳若虚欣喜道，移步至案前捧起刚上好色的木雕，“这是我刚塑的净善遐思像。”

　　柳桥静静地站在原地，门徒走上前呈出汤药：“柳公子还是先喝了吧。”

　　柳若虚默然，母亲每半月来看他一次，每次都必须叫他先用了冰玉散再与旁人说话。

　　这冰玉散取自赤松子秘方，柳若虚胎里自带毒热，一个自称顾言年的道士寻访翠湖时交此方于柳桥，告诫柳若虚依水而居，不可动怒。

　　他接过药盏，一口闷下。

　　柳桥照例道：“塑神像，讲究净善。需斋戒，净身，保持身心的洁净才可成为器师。

　　虐杀生灵者，不可成；纵情男女者，不可成；暴食无节者，不可成；懒惰自利者，不可成……”

　　柳若虚头一次打断了母亲的话：“娘，我已对此了如指掌，您就没有别的话要告诉我么？”

　　柳桥顿了一下，丹唇微启。

　　下一秒血光闪过，她白皙的脖颈上缓缓出现一道裂缝。

　　柳若虚睁大眼睛，晃动的视线里，母亲变成了杨元山。

　　他看着要比现在更年轻，也更阴森，带着得意的笑，轻蔑地看着柳若虚……不，不对。

　　柳若虚缓缓低头，发现自己穿着玄色的交领长衫。
　　喉头涌上金属味，他开始剧烈的呕吐，腹部的绞痛让他直不起身。

　　很快，呼吸变的困难起来。杨元山还说了什么，但柳若虚完全听不见，也看不清了。

　　柳若虚猛然惊醒。

　　他喘着粗气，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柳若虚很确信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奇怪，他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呢。

　　青年想到了那块玉，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玉佩平静地躺在水里，在水上的月亮中，默默凝望着他。

　　是的，柳若虚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如同粘稠的漆，将他全身上下刷了一遍。

　　玉佩里附着的东西醒了。

　　但是貌似来者不善。柳若虚思索了片刻，他是不是应该马上丢掉这个倒霉玩意。

　　倘若它真是什么厉鬼，被别人捡去更是可怖，还不如留在手里，好歹自己还能治治它。
　　柳若虚回心转意，选择姑且留着，再不济还能卖点钱呢。

　　就在他盘算着玉佩的时候，他身后的男人，或者该说是男鬼，也在打量他。

　　男鬼的头面裹满了朱砂绘制的符咒，只露出黑色的长发，身着玄色长衫，身量高挑，四肢都有被朱砂锥钉过的痕迹。

　　他飘到柳若虚耳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柳若虚突然感觉耳垂凉飕飕，哆嗦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耳朵，嘟囔道：“见鬼了？”

　　男鬼：“……”

　　他刚从浑浑噩噩的睡梦中醒来，看到了头顶的一轮月亮。

　　很久没见天日了。
　　记忆的最后便是被飞鸟衔走，扔进锦溪之中，一路冲到下游陷入泥沙。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还有意识的时候他曾临溪照影，发现自己是个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严实的厉鬼便没了兴趣。

　　厉鬼是要索命的，这荒郊野岭有什么好索的？吓唬飞禽走兽并没有什么乐趣，反而显得自己很没品。

　　他就在锦溪里住下了，晨伴朝阳夜伴星。

　　偶有落下巢的雏鸟溺于水中，他便将它们托起，水花送它们到岸上，远离湿冷的葬身之地。

　　他虽附身在玉里却也依然感觉到刺骨的极寒和强烈的压迫感，似乎是□□受困导致的。
　　不过也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真应该多晒晒太阳。

　　男鬼掀起衣袖，看着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出神道：“我干过什么事么，有人竟如此恨我。”

　　他望着自己一身的符咒，却也没什么好办法。

　　想揭开封印就得找到肉身，但他对此毫无头绪——直到他遇到了这个青年。

　　好香。

　　是浸到骨子里的茉莉花味。

　　在这位男鬼仅存的常识里，他知道很多江南人家挚爱茉莉，喜欢将它们串成手环戴在腕上。

　　这美人怕不是天天拿茉莉沐浴，不然怎的沁香至此？

　　男鬼承认自己被熟悉的气味蛊惑了，他想吃了这个青年。
　　虽然他看起来弱不禁风，又瞎了眼睛，不算十分进补，但总比外面几个大老粗赏心悦目多了。

　　于是他飘在柳若虚身前盯了半宿，潜入了他的梦里，想讲他的神识困住。谁知道非但没有窥视成功，还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

　　青年的灵魂像一个漩涡，所有试图侵占躯壳的东西都会被无情地吞噬。

　　他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拔出来，却依然丢掉了一缕魂魄。
　　这缕魂魄融进了柳若虚的梦里，让他体验了一把情景再现。

　　男鬼觉得自己的鬼生受到了打击，趁柳若虚回去小憩，化成青烟飘出了门缝。

　　空地上有好几个人，其中有个大汉，一脸不情愿地坐着，被其他人孤立在一边。

　　男鬼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啊……背着无数条人命的魂魄嚼起来应该很有劲吧？

　　他飘过去，蹲在壮汉的肩膀上。

　　篝火蹦出几点火花，阿兰和阿贵两个人昏昏欲睡。
　　小红抱着膝盖缩在阿兰身边，时不时朝大汉那看几眼：“那个铁蛋不会害我们吧？下午的时候铁柱才被柳公子教训过……”

　　阿兰掀起眼皮：“他敢？这些怂包就知道欺软怕硬，打一顿就老实了。”

　　小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惊恐地捂住嘴巴：“孃孃，那是什么？！”

　　阿兰打了个哈欠看过去，只见铁蛋的影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其中一个正在向他们招手。

　　！！！

　　阿兰一个激灵站起来，将阿贵和小红挡在身后。

　　铁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仨：“搞什么，大晚上一惊一乍的。”

　　“要不你看看你脚边上？”

　　“什么？”铁蛋转头看向左边，光头的影子蜷缩在地面上，“不就是影子么？”

　　他感觉一阵阴气爬上脊柱，忍不住又向右看了一眼。

　　一张放大的，青白色的脸近在咫尺。

　　冰冷的，潮湿的，散发着水腥味。

　　铁蛋的喉咙像是被掐住了，整张脸涨红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点声～没看到里面的人都在睡觉么？”

　　男鬼从他的头顶探下来，长发遮住了铁蛋瞪圆的眼。长长的舌头从符咒底下伸出，就要探到铁蛋的鼻尖。

　　这个自命不凡的壮汉再也控制不住，慌乱地爬起来向营地外面跑。

　　“喂！你去哪？！这个时候出去才是真死定了！”阿兰在后面喊他回来，但铁蛋早就听不见了。

　　他只能听到男鬼在他的耳畔细数着生魂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仓惶而逃的男人根本看不清深山老林里的路。他跌跌撞撞跑出去两百步，脚下一空，来不及发出喊叫便被大山吞了下去。

　　这里的崇山峻岭有的是天坑深洞，男鬼饶有兴趣地坐在枝头，细听着洞地发出的动静。

　　他不知道自己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可能也不重要吧？
　　生和死已经划出了一道界限，他要做的是成为一个合格的厉鬼。

　　欣赏生灵的挣扎，感受他们的生命力再把他们吃掉。

　　没什么对错之分，也没什么规矩，凭心而动，随心所欲。像黑夜的延伸，胶着纠缠着每一个相中的猎物。

　　不多时，一个皱巴巴的生魂飘了起来，男鬼揪住他，把他送到嘴边。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吃我！”铁蛋惊恐地嚎哭，“我给你钱，我……”

　　“被你害死的人好像也这么求过你哦～”男鬼心情愉悦，他用舌头卷住铁蛋的魂魄，收回自己的嘴里。

　　唔，酸酸辣辣的，有点呛人。

　　不是回甘的酸，是劣质的，苦不拉几的酸，估计是嫉妒疯了；辣也不是光明磊落的辣，像是长了霉的辣椒；质地像皮革，很难嚼。

　　男鬼咬了两口，又把他吐了出来。

　　“太难吃了，你还是下地狱吧。”他嫌弃地一挥手，铁蛋的魂魄便被地下吸走了。

　　他又开始馋那个屋里的小美人了。

　　哎，会是什么口感呢，冰酥寡淡还是香甜软糯？

　　他想着，飘回营地，发现柳若虚已经起来了。

　　他睡的不是很好，眉头皱在一起。

　　小红正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昨晚发生的事，阿贵在屋外烧火，阿兰在另一边砍柴。

　　柳若虚示意小红先出去，他则站在原地仔细感觉了一下。

　　男鬼正想绕过他回玉佩里补个觉，柳若虚突然转头向他“看”来。

　　男鬼愣了一下，刹那间带着茉莉花香的气息已经咫尺之近。

　　美人就这样挡在他面前，亮出攥在手里的玉佩。

　　“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