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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尘 ...

  •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踉踉跄跄的一行人被铁链拴着,向远处的荒山蠕动。穿过南屏山,那头便是蛮荒瘴疬之地。

      骤雨敲打在脸上,叫人睁不开眼。

      脚下的烂泥和水渍麻木了所有人的感知,很多穿不起鞋的已经光着脚磨掉了一层皮,而有鞋穿的也会因为过度潮湿泡烂双足。

      队尾的年轻人像是力竭,狼狈地跪倒在地,发出一阵几近窒息的咳嗽。

      前面的人完全没感觉到,机械地迈着步伐,将年轻人生生拖出几尺的距离。

      骑在马上的衙役咒骂一声,跳下来揪住羸弱的青年。

      对方吃痛抬头,蒙着眼睛的布条脱落下来,露出空荡荡的眼窝。
      干涸的血迹眼泪般挂在苍白如雕像的脸上,诡异至极。

      衙役倒吸一口冷气,不由退后半步,啐道:“晦气,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柳氏的丧家之犬。”

      他说着,另一个衙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乐子,打马遛到队前:“喂,你们几个作奸犯科的,别气馁啊。

      这后面的瓷娃娃可是富人家的落魄小子,叫什么……柳长亭?以前有多光彩,现在就有多难看哦!”

      那队前壮汉中的一人突然道:“这名字忒耳熟,是器师柳?”

      青年穿着单衣,一言不发地爬起来。

      他的蜀锦外套早就被贪财的衙役扒下来占为己有,好在银针还藏在衣襟里没被发现。

      柳氏一直在外自称器师柳,不同器师柳又各有名号,比如青年号“长亭客”,因而世间称这位神秘的器师柳为“柳长亭”。

      其他两个壮汉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戏谑道:“有器师柳在,敢情这流放是叫咱们去做地头蛇。”

      衙役笑道:“这柳氏就是因为不听话才被流放的,你们有法子治他?”

      “哼,细皮嫩肉的,咱们有的是办法。”壮汉不屑地瞥了一眼那个低着头的青年。

      幼年天子登基后,镇国府杨氏以清君侧之名拥兵夺城,被太傅李淮击退至江南。杨氏自立为王,盘踞南端虎视眈眈。

      现任宗主杨元山拜访隐于翠湖供奉净善遐思像的器师柳家,请柳氏入世相助。

      掌门柳桥以净善为由拒绝合作,杨元山领田、庄两大家族于柳氏祭祀盛典之夜扫荡翠湖,生灵涂炭,哀嚎之声三日未绝。

      “柳长亭”本名柳若虚,为掌门感受净善天赐而诞,常年居于翠湖望春高台,被杨元山擒回镇国府囚禁。

      然而柳家幺子软硬不吃,杨元山恼羞成怒,命人剜去他的双目投入大牢。

      世人皆知器师制作灵器,眼睛和双手必不可缺,前者塑其神,后者雕其形。

      双手沾染污秽者,所造之物亦会引来恶魂。

      如今的柳若虚从锦衣玉食跌落囚狱,在旁人眼里已然是道心破碎的半个废物了。

      衙役找到一个山洞,把众人赶了进去。

      柳若虚靠在洞底,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为首的壮汉走过来踢了他一脚:“去去去,这是给衙役老爷睡的地儿,你滚到外面去。”

      柳若虚撑着石块起身,双唇抿在一起,让他看着更没血色了。一直躲在后面的黝黑妇人钻过来扶住他小声道:“快到我这来,可千万别和他们对着干。”

      柳若虚颔首,顺着妇人的力道跟她挪去了洞口。他悄悄用手指点了一下妇人的腕骨,判断出对方大致四十五岁上下。

      那妇人见几个恶霸没再关注,和他耳语道:“我见过你。当年家妹因爱女夭折日夜啼哭,重疾缠身。

      我听闻器师柳能以灵器了结夙愿,便去翠湖求塑爱女瓷像给妹妹聊做安慰,可家中贫困潦倒,什么都拿不出手。

      我在翠湖岸边徘徊多日,向湖心飘渺的岛屿跪拜。
      那天傍晚竟真碰见个神仙般的人物,都说器师柳身着素袍不露颜面,不曾想小公子彩衣罗衫,光彩照人。

      我没敢看他的脸,嘴里直念着‘净善遐思’,恩人给了我一尊瓷像,果真与小女长得别无二致。

      妹妹得到瓷像后病居然真的好转,有一日突然告诉我女儿去轮回了,将瓷像埋在地下重新开始生活。

      那瓷像底部刻着‘长亭’二字,我便四处打听。后来有百事知告诉我,这长亭客乃柳家的幺子,身体禀赋不足常年缠绵病榻,不曾外出游历,因而无人知其容貌。

      我就想,若哪日再见公子,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恩情!”

      柳若虚莞尔,他一向不喜白衣,儿时在供奉净善遐思像的祠堂里见大家都穿着鲜妍靓丽的礼服,哭着要漂亮的花衣服。

      母亲怜他体弱,便应允下来。哪怕待他年长些,不再关心衣着,母亲也总记得当年的事,导致柳若虚这么多年总穿的彩绣辉煌。

      思虑至此,他难免感到心酸,只能强迫自己别去回味这两天发生的事,将它们沉进心海,待性命无忧之时再慢慢咀嚼。

      那妇人告诉柳若虚,自己叫阿兰,柳若虚便从善如流喊她兰大姐。

      阿兰非常激动,拍着胸脯保证,如果有人想加害于柳公子,就必须从自己尸体上踏过去。柳若虚连连摇头,叫她切记避讳。

      两个衙役翻了翻自己的包裹,告诉众人如今只有三块干粮饼了。灰头土脸的大家挤在一块,谁敢上前虎口夺食?

      他们只得咽下口水,眼睁睁看着洞里的五个人分食干粮。

      阿兰见衣服被捂热的柳若虚还在发抖,伸手试探了一下额头,惊道:“好烫,多久了?”

      “好几天了……本来伤口就没好,又徒步跋涉,饥寒交迫。”柳若虚咳了几声,“没事,我有调息之法,暂时死不了。”

      这是柳家修身养性的法子,母亲柳桥疼爱若虚,不曾逼迫他修习造器,但这心法却是每日必练。

      相传柳若虚出生之后,“净善遐思”曾向母亲传递箴言,此子非得活在空静之处才能保全自身。不可与旁人来往过密,也不可闻及哭声。

      柳桥筑望春高台,让幼年的柳若虚生活其中,隔绝人事。
      那些时日柳若虚的身子骨确实硬朗些,可命运终究是抵挡不住,他到底还是入了凡尘。

      以前的柳若虚不觉得这调息之法有什么用,如今发现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此法不仅能固护心脉,而且不用双目就能通过将精气汇于印堂并向外扩散的方式感知到周围百米内的事物轮廓。这让他不至于离了别人就寸步难行。

      不过柳若虚天生体弱,气海不足,维持不了太久。

      一队人马又挨了四天饿,有句话叫望山跑死马,等囚犯们翻过南屏山抵达驻地,这一串蚂蚱上已经有好几个奄奄一息了。

      别看柳若虚经不住折腾,但他足够忍耐,足够顽强,硬是吊着心头的那口气活到现在。

      缺衣少食的情况下总有人饥不择食,喝生水,吃生食,然后不幸染上痢疾。一传十,十传百,一发不可收拾。

      这南部的深山,毒虫瘴疟,样样致命。久居潮湿之地又有患下肢水肿、小便不利之脚气病的风险。

      柳若虚倍感忧虑,他给自己扎了商阳放血,好歹控制住了高热,可那些又吐又拉的人是半点都等不得了。

      衙役们将罪犯带到驻地,逃命似的跑了。三个大汉大摇大摆占了唯一的破茅屋,剩下的人在屋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

      不知是谁在低声啜泣,伴随着呕吐和呛咳,柳若虚坐立难安,他决定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这支流放的队伍里,有真犯了事的,比如那三个放肆的家伙,因为杀人越货被关进大牢。

      但更多的是被车轮席卷至此的小人物,他们或是说错了话,或和柳若虚一样拒绝了杨氏的“招安”,或是战败城镇的妇人。

      她们的父兄被杀害,孩子被杨氏带走,自己被编入流放的队伍发配边疆。

      阿兰自幼在山里长大,到底对大山熟悉些,自告奋勇带着还能动弹的良民进山寻找食物。

      柳若虚身为病号,又双目失明,自然坐在草堆里等他们回来。他思索了片刻,屏息凝神,听到了一处水源声。

      柳若虚顺着流水的气息来到河岸,两边皆是湿软的烂泥。

      他蹲在河边搓起泥巴,不多时,草根混着石子扎破了他的手指。

      “嘶……”柳若虚抬起塑泥的手,下意识的想吮吸冒出血珠的手指,放到嘴边才想起来手上脏兮兮的。

      以前造这些东西用的都是处理好的细腻泥胚,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柳若虚到底娇生惯养,器师柳业务遍布九州,翠湖又是个阆苑瀛洲之地,这双手精心保护至今除了造器所生的薄茧外何曾受过委屈?

      他有些沮丧,但也没空停下来发呆,依然不做声地塑好马匹的外形。
      一双巧手上下翻飞,若有人在旁边观看,必定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等烂泥稍干,柳若虚用力咬了一下之前被扎伤的地方,将涌出的血液点在泥塑马的眼睛上,嘴里念了几句听不懂的咒语。

      一瞬之间,他感受到了来自马儿的注视。

      那膝盖高的泥塑小马居然动了起来,它蹬了蹬后蹄,温驯地向柳若虚低下头。

      柳若虚抚摸了一下小马的额头:“去找些草药来,他们吐泻不止,拉出来尽是赤白之物,你知道该怎么办吧?还有我的伤口,我需要能疗伤止痛的东西。”

      小马点头,嘶鸣一声消失在树丛中。

      柳若虚在溪边坐下,空寂的山林在他的视野里不断发出回响。世间浩大,不曾离开翠湖的雏鸟从高台坠落,开始了在尘世的挣扎。

      山谷的风送来湿润的气息,树叶沙沙作响,呢喃着未知的话。

      柳若虚发现黑白线条的世界里,有一点亮光跳跃着。

      水下有东西?

      他爬起来,涉水至凸岸,在脚下的淤泥里挖了约半个小臂的深度,手指触及一块冰凉的物什。

      柳若虚对它很熟悉,是玉质的配饰,上面雕刻了繁复的纹路。

      他将玉佩抠出来,用溪水洗净。那玉佩正面是一颗柳树在火焰中燃烧,花纹似乎是为了掩盖两道深深的裂痕;反面则刻三两杨花在水上漂,一艘小舟荡起涟漪。

      玉是上成的手感,至于成色如何就不是他能感觉到的了。

      柳若虚知此玉并非常人所有,又落入水道淤泥之中,恐怕另有变故。于是将它擦干放入怀中,待与此物有缘之人相认。

      阿兰带着同伴回来时,柳若虚已经支起一口破陶锅,把小马采来的草药扔进去煎煮。

      小泥马藏在灌木丛中,摇了摇自己的尾巴,窸窸窣窣掉下不少泥渣。

      三个大汉已经在屋内睡醒了一觉,大摇大摆走出来,以为锅里煮的是吃的,探头一看发现是一锅黑漆漆的药汤。

      叫铁柱的男人朝锅里吐了一口痰,拍拍自己的肚腩:“老子的晚饭呢?”

      柳若虚添火的手停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捞出飘在水面上的痰液,连同滚沸的汤药一起浇在壮汉的脚面上。

      天气本就炎热,皮肤接触到沸水当即起了一串燎泡。

      铁柱吃痛大叫,暴怒道:“×的,你个兔崽子!”

      他伸手要扯柳若虚,没想到被青年轻巧地躲开。

      抬手间银光闪过。

      铁柱顿觉四肢无力,高大的身体失去控制向锅边栽去,一手伸进柴火之中。

      “啊啊啊啊啊啊——”铁柱整个人弹起来,却因四肢筋脉被封,无法挪动半步。

      “你们真的很聒噪。”柳若虚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拍去衣摆上的灰尘,冷冰冰地“看”着地上哀嚎的人,如果他还有眼睛的话。

      “衙役在的时候我不方便动手,忌惮他会泄密于杨元山便饶你们一程,怎料你执迷不悟,那就莫怪我给你教训了。”

      另外两人顿感不安,齐齐扑上来。

      柳若虚宛若春风吹拂的柳条,看得见摸不着。两恶霸每次都觉得自己的拳头能招呼到对方脸上,事实是连柳若虚的头发丝都没碰到。

      柳若虚如法炮制,几根银针让壮如牛的恶霸瘫软在地,一切不过刹那之间。

      他信步走到锅边,将铁柱的手臂踢开,免得这家伙的手真被烤熟了。

      阿兰愣在原地,此刻才找回知觉,丢下手里的野兔冲到柳若虚身边:“小祖宗哎!你怎么样?!”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又怔住了。

      柳若虚流放途中一直用碳灰和泥土糊住自己的脸,阿兰并未见过真容。

      如今在溪水中洗净了,真是静若松生空谷,神若月照寒江。

      美玉似的面容因伤痕平添瑕疵,反倒显得更惊心动魄了。

      阿兰纵使年龄较长,到底没见过这般标志的人物,不由将这张脸和十年前翠湖边华冠丽服的身影联系起来,嘴里不自主地念着“净善遐思”。

      这“净善遐思者”是器师一脉的起源,也是曾经广泛流传于南部的信仰。

      近十年时局动荡,真正供奉净善遐思的人愈发稀少,近乎只有柳氏一族每年开坛祈福。如今柳氏也只剩下柳若虚一人。

      他听到阿兰的话,心中有所触动。

      净善遐思并没有庇护柳氏一族免于灭顶之灾。但奉行净善的柳氏给阿兰一家送去了安宁。

      年幼时母亲说,一切都得感谢净善遐思者的馈赠。如今看来,笃行之人才是带来转机的希望。

      他收起飘荡的思绪,和能行动的人一起将煮好的汤药喂进病患口中。

      他们中的一些人病情有所好转,能勉强睁开眼睛。而更多的人还是回天乏术,夜幕降临时也带走了他们的呼吸。

      诸事无常,诸漏皆苦。

      至少三四人连到了营地的第一天都没撑下去。柳若虚凭着气息流动,清点出六个病重,三个抱恙以及五个暂且有行动力的人。

      此处猛兽毒虫肆意,众人不敢轻易睡去。于是能行动的五个人决定轮流值夜。

      柳若虚在众人的劝解下和六个病重在屋里休息,其他人在空地上合衣而眠,待明天再另作打算。

      柳若虚在屋内找到一个缺了口的碗,盛上温水,让玉佩浸泡其中,置于月光下修养。

      他看到附着在玉佩上的灵体,却也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索性先温养着,待它自行现身。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疲惫至极,在角落里找了个空位躺下,在萦绕不绝的呻吟中陷入沉睡。

      水中的玉佩颤动了一下,裂纹中渗出几丝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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