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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穿紫衣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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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厂里一派热闹景象。
食堂的玻璃窗上,贴满了鲜红的窗花与“福”字,倒映着工人们脸上的笑意。走廊两边挂着红灯笼,晶莹的拉花随风摇曳,一串一串彩灯蜿蜒缠绕在栏杆上,夜晚点亮时,仿佛要将这寒冷的冬日彻底驱散。
工会正忙着筹备迎春晚会,排练声此起彼伏,广播里播放的都是热闹的新年曲子。整个厂区里,仿佛随处都能嗅到年味。
然而,在这股喜庆气氛下,却暗潮汹涌。
副厂长人选的提拔传闻,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沉寂的油桶,消息迅速在车间、食堂、宿舍之间扩散开来。不同于往年走过场的提名,这一次,上级领导要亲自到厂里考察,并点名要选出一位“年富力强、清廉有为”的年轻干部。
这句话一传出,整个厂区顿时沸腾。
候选名单中,赫然出现了韩致远的名字。
“他是铁定的。”后勤科的王科长在走廊拐角处一边抽烟,一边笃定地说道,“上头有人赏识,下头也服气,关键是会做人,进退有度。”
也有人压低嗓子,不服气地嘀咕:“可前阵子不是……传过一些风波吗?”
王科长撇撇嘴,压低声音道:“早翻篇了。听说他老婆亲自陪他去组织部门说明情况,说夫妻感情不合,不存在作风问题。上头人信了,自然也就没事。厂里那些闲言碎语,说到底也不值几个铜板。”
我站在走廊拐角处的,默默听着,心口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
顺着目光望向技术处,透过玻璃窗,看见林清婉正安静地整理文件。
那张清秀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宁静,仿佛与外头喧嚣无关。可我心里明白,她并非无动于衷。那份忽冷忽热的情绪波动,已经暴露了她心底深处的挣扎。
果然,那天夜里,林清婉敲响了我宿舍的门。
门一开,我几乎没认出眼前的人。
她手里拎着一瓶“红星二锅头”,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倦容。往日整洁挺括的藏青呢子外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起球的旧绒衣。头发凌乱披散着,眼圈泛红,眼神里带着某种碎裂的情绪。
“陪我喝点。”她开门见山,语气干脆,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拘谨。
我愣了一瞬,随即赶紧让她进来,腾开桌子,翻出两个搪瓷缸子。
林清婉坐下,毫不犹豫地倒满一杯,仰头灌下去。酒液呛得她一阵咳嗽,眼眶更红了。
“你还记得你给我那本书吗?”她声音沙哑,带着浓烈酒气。
我点点头。那是她去年送的生日礼物——《穿紫衣的女人》。
“起初我不明白书里想表达什么,”她低声喃喃,盯着桌面,神情恍惚,“后来懂了,可惜太晚了。”
我没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他……没有来找我。”她放下酒杯,语气低到尘埃,“你信吗?这两个多月,他一次都没来过。组织部门找他谈话,是他老婆陪着去的。她坐在他身边,哭着说‘夫妻感情淡了但想修复’,是她在帮他守住前途,是她在替他说话。可我呢?”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早就做了选择,只是没告诉我。他怕我闹,怕我毁了他营造的‘清廉人设’。”
我心口一紧,忍不住问:“你……还爱他吗?”
林清婉咬住唇,神情痛苦而挣扎。良久,她才低声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也许只是执念,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三个字一出口,她的泪终于滑落。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坚定:“清婉,如果这次他因为你们的事不能当这个副厂长,你们可能都没法在轴承厂呆下去了,他可以不当厂长,但是不能是因为你和他这种似有似无的关系。”
“我知道。”林清婉苦笑,泪水与笑容交织,“可我就是放不下。我曾以为,他站在我窗外一夜,是因为爱我,放不下我。现在我不知道了,不知道他说过的话到底是不是心里话。”
她说着,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意很快涌上脸颊,她的声音开始飘忽:“你知道吗?厂里人都说他要当副厂长了。他一旦升上去,就算真有绯闻,也能压下去。可笑吧?在他们眼里,他升官是能力,是前途;而我呢?我就是‘不安分的插足者’,是人尽皆知的笑话。”
我攥紧拳头,心口翻涌着无力的愤怒。现实的残酷,她无法反驳。
“清婉,你该走出来了。”我低声劝。
“是,我准备调去分厂资料室,清静些。”
“你真决定了?”
“嗯。”她点头,声音微弱却坚定,“我不想再做那个穿紫衣的女人。”
那晚,她们喝得酩酊大醉。我几乎是搀着她走回去的。林清婉靠在她肩上,像个精疲力竭的孩子。而我心里却明白,她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然而,故事并没有因为她的决心而停下。
就在副厂长提拔前夜,一场风暴骤然袭来——
——
几天后,风声骤变。
上级部门的人深夜进厂,马副厂因“接受供应商宴请”被暂缓提名。谁在背后动了手脚,没人说得清。但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是韩致远的胜局。
最终,名单落定。
韩致远顺利升任常务副厂长,并代理厂长职务。
大会那天,礼堂座无虚席。韩致远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聚光灯下,讲着“清廉为本、技术为先”的豪言壮语。掌声雷动。
我在人群里望见林清婉,她静静坐在角落,身着素净的灰色毛衣,眼神淡漠,仿佛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旁观者。
散会时,她独自离开。
我追上去,看见她在寒风里站着,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许琳,我没事了。”她轻轻笑,眼神清醒,“我以为自己爱了他很多年放下会很难,现在放下也不过如此。”
她说:“他已经站在他想要的位置,而我,也该站回我自己。”
几天后,她真的调去了分厂资料室。
走得干净利落,只留下那本《穿紫衣的女人》。
封底,她亲手写下一句话:
“愿你比我早清醒,愿我以后不再痴。”
我看得眼眶湿润。
可谁都没想到,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韩致远升任常务副厂长,权力与风光接踵而至。厂里的广播、会议、简报上,频繁出现他的名字,他成为众人眼中意气风发的“新星”。
而在这同一时间,林清婉悄然搬去了分厂资料室。
分厂离主厂有一段路,周围没什么热闹,资料室更是安静得近乎冷清。厚重的档案堆满铁柜,灰尘在窗棂里游走。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接收归档资料、登记、分类。
与往日忙碌在技术处不同,如今的生活单调,却意外让她心安。
有人说她“可惜”,有人暗暗笑她“识趣”,还有人感叹她“自毁前程”。
但她不再辩解。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体面,不是别人如何评价,而是自己能不能心安。
——
那是一个阴沉的黄昏,空气冷得刺骨,雪还未落下。
林清婉抱着一摞档案,从资料室走出来,抬头一愣。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致远。
他穿着新做的呢子大衣,神色从容,眼底却带着一丝紧张。
“清婉。”他喊她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
林清婉眉头一动,却没有开口。
他走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复杂:“我知道这些天,你心里有怨。我也承认,我欠你太多。但我……是真的放不下你。”
林清婉冷笑,眼神冷冽:“放不下?韩致远,你放不下的,是你需要时能随手取来的一点温存,而不是我。”
韩致远喉结滚动,低声辩解:“清婉,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不能?是因为她吗?”林清婉声音冷得刺骨。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吐出一句:“是。她……拿孩子要挟我。那天纪委找我谈话,她当场说,只要我能坐上厂长的位置,她就愿意做‘贤内助’,不再追究过去。但她也放话,如果我不答应,就会把那些事闹得满城风雨。你知道,一旦传出去,我前途尽毁。”
林清婉眼底闪过一抹冷光,嘴角弯起讽刺的弧度:“所以,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厂长夫人的位置?借着你的光,换一纸教导主任的任命?”
韩致远苦笑,点了点头。
“清婉,你该明白,我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选择?”林清婉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没选择,还是早就做了选择?”
这句话,像一刀扎进韩致远心理,他脸色一僵,呼吸紊乱。
空气陷入死寂。
良久,他低声劝:“清婉,你去资料室,不是长久之计。你是全厂最有潜力的技术人员,你的设计、你的改进方案,上头都记着。资料室太沉寂,埋没了你。你不该因为我,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林清婉怔了怔,随即笑出声,那笑里满是讥讽:“致远,你现在才想起我的前途?当初你没有把你妻子贴小报的事上报的时候,我的前途已经被你亲手毁掉了。”
他急切:“清婉,我是真的不想你这样。你信我,再熬一熬,总有一天我能——”
“住口!”林清婉猛然打断,眼神锋利,“韩致远,你别说了。你的位置,她的野心,你们的孩子……这一切,和我再无关系。”
风声呼啸,吹得走廊上挂的红灯笼摇摇欲坠。
林清婉转过身,背影清瘦而坚决。她的声音随风传来,冷清却坚定:“你要的仕途,她要的虚名,你们互相成全。至于我……我要的,不过是走出这场荒唐。”
韩致远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林清婉,是真的离开了。
——
自此之后,林清婉再没有与韩致远有过任何私下往来。
她在分厂资料室过着安静的日子。清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透进来,尘埃在空气里跳舞。她一个人翻阅、登记、归档。下班后,有时帮工会整理节目名单,有时和我逛街买些小零食。日子平淡,却不再惊心动魄。
有人说她变淡漠了,也有人说她变洒脱了。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变了,而是终于清醒了。
春天来临时,厂区的迎春晚会如期举行。
节目单里,我坚持把林清婉的名字写进去——不是演员,而是工作人员。晚会当晚,她坐在后台,帮忙理顺演员的服装、道具。台前的灯光璀璨,台后的她,悄然融入一群热闹的人。
散场后,我拉着她去看节目录像。
画面里,红灯笼高挂,工人们笑容满面,合唱声此起彼伏。韩致远也在台上,作为副厂长致辞。
我偷偷看向身旁的林清婉,却见她神色平静,眼里不再有波澜。
“你真的放下了吗?”我低声问。
林清婉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却坚定:“我以为我爱了他很多年,后来才明白,我爱上的只是自己幻想里的他。”
她望着舞台的光,轻声说:“有些人,注定只是你人生里的一段旅程,而不是归宿。”
许琳心口一酸,却也露出释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