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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沉默也是告别 ...

  •   林清婉回厂之后,整个技术处仿佛被人按下了一层无形的静音键。
      她依旧沉默寡言,早来晚走,从不与人多言。别人有事请教,她只回答必要的内容,从不多说一个字。久而久之,她身边仿佛生出了一层冷硬的气场,谁都不敢轻易靠近。
      办公室里的气氛,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往常午休时,总爱搬把椅子在走廊里晒太阳的老王,如今也不再大声嚷嚷,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却总是一个人站在角落,连背影都显得压抑。那些原本最爱嚼舌根的女工,也都突然学会了谨言慎行,连窃窃私语都不敢太明显。空气里像是悬着一层看不见的雾,凝固、沉闷,连呼吸都带着紧绷。
      但我知道,这份平静并不是安宁,而是压抑之后的死寂。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情绪、那些欲言又止的猜测,就像野草一般潜伏在土壤下,只要风一吹,便会破土疯长。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尤其是每次看见林清婉——她总是低着头,背影挺直而孤寂,那种冷静过头的姿态,反倒让我觉得,她随时可能崩溃。
      那天午休,我还是照例带着饭盒去了厂后的榆树林。虽然大家都说那地方太过偏僻冷清,可对我来说,却是个能短暂逃避的去处。那里安静,没有人打扰,哪怕只坐一刻,也能让心口的压抑散去一些。
      我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她。
      林清婉穿着那件藏青色的粗呢外套,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好。旧款式,旧布料,像她整个人一样,仿佛一直活在某个被尘封的角落。她的步子极轻,好像怕惊动谁似的。
      她走到我身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安静地坐下。手指随意拾起一片落叶,慢慢碾碎。那“沙沙”的声音让我心口一紧,像是某种秘密被压得粉碎。
      沉默许久,她才低声道:“许琳,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我转过头,看见她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地上,不敢与我对视。
      “那晚……你来看我的那晚,其实他也来了。”
      我心里猛地一跳,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你是说——韩致远?”
      她轻轻点头,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是他。他站在我窗外,一整夜。”
      我怔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我才压抑不住地追问:“他……真站了一夜?”
      她的声音极轻:“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第二天早上,我爸开门时,看见他靠在院墙边,整个人像块石头似的。骑的那辆28大杠就那么歪歪斜斜地靠着。他身上都是灰,衣服湿透了,像是连夜淋了雨。”
      我呼吸一滞,心里涌上一股复杂情绪,怜悯?愤怒?还是荒唐的悲哀?
      “那你……见他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见了。”她声音哑哑的,像是刚从深渊里捞出来,“他说话的时候,嗓子哑得厉害。他说怕惊动我家人,一晚上没敢动,只想等我开窗。”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接什么话。
      她又补充道:“他说,那些小报,是他老婆让人贴的。他们之间早就没感情了,碍于孩子,还因为他要升职,不能离。等他一升上去,就会离婚。他让我……等他。”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被风吹散。可每一个字,仍旧清晰落进我的耳朵,沉重得压在心口。
      我沉默许久,才轻声问:“那你……相信他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那种近乎决绝的动作,让我觉得她像是在对抗某种将她一点点吞噬的情绪。
      半晌,她才轻轻摇头:“我不想信。”
      我抬眼看她。
      她的唇角抖了抖,像是在逼自己说出真相:“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清醒的女人,是能理智面对这些的女人。可那一夜,我心软了。他站了一夜,我……我就动摇了。”
      话一出口,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声音里带着不甘和自嘲。
      我心里一阵难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劝告?这些话都太轻,轻到像一根羽毛,落不进她心底的泥潭。可如果我说得重了,反而可能把她从那点微弱的柔情里推入深渊。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犹豫,低声道:“许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清楚自己这样很傻,可我就是……没办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等他吗?”我终于还是问出口。
      她咬住嘴唇,像是在同自己做艰难的拉扯。半晌,她才吐出三个字:“我不知道。”
      我盯着她,心里一阵酸楚。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像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挣扎却无路可逃。那种不确定,那种被情感和理智同时撕扯的痛苦,让我忽然觉得,她比谁都孤单。
      我轻声道:“清婉,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你要想清楚。他若真心想离,早就离了。哪里会拖到今天?”
      她的肩膀微微一颤,却没有接话。
      我见她沉默,只能继续道:“你要是选择等他,就得准备好所有后果。等不到,他升职顺利,却还是不离,那你怎么办?等到了,他真离了,你敢保证,他不会在下一段婚姻里,再次遇到问题?”
      这话有些重,可我不得不说。
      林清婉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手指死死扣着掌心,像是要把皮肉掐出血来。
      良久,她才沙哑地吐出一句:“许琳,你说的我都懂。我真懂。可我就是没办法……”
      她的声音发抖,仿佛随时可能崩溃。
      我一时心疼,又有些恼火:“清婉,你明明那么聪明,为什么在他身上就变得这么糊涂?你要想想自己,你要想想你父母。你爸妈要是知道了,他们怎么办?你要他们怎么抬头做人?”
      她眼里忽然涌出泪光,可她极力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低声喃喃:“我没想过要对不起他们。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叹了口气。心里清楚,再说什么也没用。感情的事,旁人插不了手。她心里若是早已埋下了那颗种子,不管我怎样劝,都只是徒劳。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特别无力。
      榆树林外传来几声远远的笑声,把我们之间的沉默割裂开来。她却依旧低着头,像是沉入了某种无底的漩涡。
      我轻声道:“清婉,不管你最后怎么决定,我都在。只要你想说,就来找我。”
      她抬起眼看我,那眼神脆弱得让我心口发酸。
      “谢谢你,许琳。”
      她声音很轻,却像是把自己全部的信任都压在这句话里。
      我没再多说,只默默坐在她身旁。我们之间的沉默,并不轻松,却是此刻唯一能给她的陪伴。
      而我心里隐隐明白,她和韩致远之间的事,不会就此结束。那不是一句“不知道”能划上的句点,而是另一场更深的漩涡,正等着她一步步陷进去。
      那天夜里,我彻夜未眠。
      翻来覆去之间,思绪一刻都没有停歇。眼前总是浮现林清婉那双紧握发白的手,和她低声说出“我不知道”的模样。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大学时看过的一本书,琼瑶的《穿紫衣的女人》。
      我猛地坐起,披上衣服,在昏暗的灯下翻箱倒柜。半个小时后,终于在一堆泛黄的旧物里找到了它。封皮已经脱落,书角磨损得厉害,但字里行间的情感仍旧清晰如昨日。
      书里写的是一个女人爱上有妇之夫的故事。男人温柔似水,许诺连连,说自己和妻子早已貌合神离,只是碍于孩子与前途,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女人天真地信了,辞职、搬家,住进男人安排的房子,一等就是数年。结果呢?“合适的时机”从未出现。男人愈发忙碌,最后甚至有了新的红颜知己。女人才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临时的港湾,是男人感情的替代品。
      她穿着男人送的紫衣,在深秋的街头走了一夜。泪水与风交织。天亮时,她一无所有。
      我看得心口发凉,像是看见林清婉未来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我悄悄把那本书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扉页写了一句:“不劝你,但愿你懂。”
      我原以为,她也许不会提起。但几日后,在一次午后闲聊中,她主动开口了。
      “你给的那本书,我看完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一条经过千帆洗礼的河流,表面不起波澜,却暗自流淌。
      我抬眼看她,问:“你觉得怎么样?”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那个女人太傻了。”
      我微微一笑,低声回应:“她傻吗?她只是太想相信一个承诺,太想拥有一个人。”
      林清婉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浮起一抹红意。
      “许琳……”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许久的疑问,“为什么男人有家,还可以对别的女人说喜欢,甚至许诺未来?而我们,却必须背负骂名,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人听?”
      我注视着她,缓缓地说:“因为我们不是男人。因为我们追求的不只是陪伴,还要尊重。而一个有家的男人,给不了。”
      她的眼神闪了闪,却没再说话。只转过头,望向窗外。神情飘忽,好像在聆听自己心底的声音。
      那一刻,我知道,她心里动摇了。可她仍未彻底放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韩致远没有再出现。技术处恢复了秩序,仿佛一块修复过的拼图,表面完整,却掩不住暗藏的裂痕。
      厂里渐渐有了新的风声。
      有人说,厂办与生产处之间的权力斗争进入了白热化,副厂长人选即将敲定,而韩致远正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要是他升上去,整个厂都得听他的。”有人在茶水间低声议论。
      也有人反驳:“没那么容易,老马可不是吃素的。听说他在省里有人。”
      风声越传越盛,整个厂子暗流汹涌。
      而林清婉,依旧冷静如常。每天准时上下班,神情淡漠,仿佛一部精准的钟表。没人能看透她的心思。
      但我知道,她不是无动于衷。
      有一天傍晚,我下班时无意中看到她。
      在车棚后,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封信。那纸张洁白整齐,信封的褶痕清晰,是熟悉的笔迹——韩致远的。
      她正读得出神,忽然抬头撞见我的目光。神色慌乱,动作仓皇,急急将信塞进口袋。那一瞬间,她眼角微微颤动,像一层掩不住的涟漪。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笑。笑里没有讽刺,也没有责怪,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一夜,我再一次失眠。
      我开始恨韩致远。恨他自私,明知她备受煎熬,还要在她心头种下希望。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让女人像个罪人一样,偷偷摸摸地读一封信。
      第二天清晨,林清婉没有来上班。
      厂子里很快传出消息:韩致远被上级叫去谈话。有人匿名举报他私德有失,副厂长的提名或将被暂缓。
      我心中一震,隐约明白,这场风暴终于逼近中心。
      同事们议论纷纷,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惶惶不安。可我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问题——林清婉去了哪里?
      她的沉默与缺席,是逃避,还是决断?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韩致远的“未来”,已经摇摇欲坠。那些所谓的承诺,在风雨之前,显得脆弱不堪。
      几天后,她终于回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外套,神情平静。别人问她去了哪儿,她只淡淡答:“家里有点事。”语气冷淡,谁也不敢再追问。
      那天下班后,她主动来找我。
      “许琳。”她的声音很轻。
      “嗯?”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那天你放在我桌上的书,我又翻了一遍。”
      “然后呢?”
      她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突然觉得,那女人不止是傻,她更是舍不得。舍不得放弃自己所有的付出,舍不得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望着她,没说话。
      “可是——”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我不想变成她。我不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到最后一无所有。”
      我心口一紧,轻声问:“所以,你决定了?”
      她点点头,神情罕见地坚定:“我决定了。我不等他了。”
      那一刻,我终于松了口气。
      厂里的风声还在继续,韩致远的仕途前景摇摆不定,众说纷纭。但对林清婉来说,那已经不再重要。
      她学会了沉默,用沉默替代挣扎。
      那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告别。
      有些人,哪怕站过整夜、穿过风雨,也终究走不到你面前。
      而有些女人,穿过紫衣的故事,早已学会把伤口缝进针脚,一针一线,替自己缝补出未来的模样。
      她或许还未彻底走出风暴。
      但她,已不再是那个会为一诺沉溺到底的林清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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