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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流中的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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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厂区,总是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在技术处,我每天都要面对厚厚的图纸,例行的会议,还有那些在走廊里低声交换的眼神。表面上秩序井然,可只要稍微留心,就能嗅出潜藏的暗流。
清婉调去分厂资料室的那天,几乎没人留意。有人调侃:“韩副厂的人,都一个个退下去了。”可我知道,那是清婉的主动选择。她看透了风口浪尖上的明争暗斗,宁可走远,去一个僻静之地,也不愿再被卷入。
资料室光线昏暗,窗子小,只有斜斜的阳光落在档案柜上。空气里全是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我午休时去看她,看到她正低头写东西,神情安宁,像终于卸下了重担。
“你这地方,还真清净。”我半开玩笑。
清婉抬头笑笑:“我正需要清净。”
我没有拆穿,因为她比谁都明白,这个厂子里,哪来的真正清净?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有流言传来。分厂主任找清婉“帮忙”——表面上是整理资料、迎检,实际上却是替人擦屁股。很快,几张仓库批条被拿到她手里,日期和审批章全都对不上。那一瞬,清婉的手指颤抖:“琳子,这是故意的吧?”
我立刻心头一沉:“有人想把责任推给你!千万别签字!”
那一夜,我彻夜难眠。采购那边出了问题,纪委的人很可能要介入,厂里有人布局,刀口正对着清婉。
幸好最后事情查明,是采购科副科长与保管员合谋贪污。结论来得出乎意料的快,快得让人心惊。
我心里清楚,这是韩致远出手了。无论他的目的如何,清婉因此被迅速从漩涡中抽离,慢慢淡出了议论的视野。
半年后,分厂的资料室搬到更远的地方,这里四周除了林子就是荒地。那地方人少事杂,冷清却正合她心意。她像一只受伤的鸟,主动把自己蜷缩进角落,把血淋淋的伤口藏得密不透风。
她仍然写信给我发信息,寥寥几行字,写食堂的饭难以下咽,写车间的风扇坏了,写夏日骄阳下的眩晕。寡淡平静的句子背后,是一砖一瓦筑起的自保壳。
直到那一夜。
钟楼敲响十一下,宿舍只剩我一人。门被急促敲响,清婉跌撞着闯进来,头发凌乱,泪痕纵横:“我妈……心脏病发了,送去省人民医院,医生说必须马上交押金,不然就……”
我急忙扶住她:“你手上有多少钱?”
“三百……只有三百……”她眼神恍惚。
许琳二话不说,从抽屉最里层掏出一沓现金——一千五。那是我和对象攒下准备年底订婚的钱。
“你全拿去,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清婉接过钱的手颤抖不已,哽咽:“琳子……这是你结婚的钱……”
“清婉,别说了!救人要紧!”
她扑过来抱紧我,泪水湿透衣襟:“谢谢你……琳琳……”
清婉走后,我辗转难眠。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她泪眼婆娑的模样。那个高傲坚定的林清婉,何时变得如此脆弱?
次日一早,顶着我黑眼圈直奔厂办,拨通家里电话和妈妈说了借钱的事。母亲叹息:“你弟弟刚交完学费,这个月实在紧巴……要不先找别人借一下?后天我一定补上。”
我心口发沉。清婉母亲若真撑不过去,那她会怎样?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不是清婉出事了?”
我猛然回头一看,只见韩致远正站在门口。
他眉头微蹙,眼里闪过我看不懂的情绪,没办法,我只好把林清婉母亲住院急需钱的事说了,听完情况,他没有多问,只是转身大步离开。脚步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省人民医院。
走廊长而冷。医生催缴费:“押金不够,手术无法安排。”
清婉唇色惨白,哑声求:“能不能宽限一天?明天家里一定汇钱……”
“押金已经交了!”护士插话,语气爽朗,“手术排在明天下午。”
清婉猛然抬头,看到走廊尽头的身影。韩致远,灰色中山装,手里拿着排期单,正和医生交谈。神情冷静如深潭。
“你……怎么来了?”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早上听到许琳往家里打电话借钱,知道你母亲病了。”他语气平淡,“押金五千,我先垫上。你妈是厂里家属,是可以报销的,你入厂这么多年了,连这些都不知道吗?”
清婉怔住,半晌,才哽咽:“我,我没问过,可你这么帮我?会被人误会……”
他目光沉静:“我知道,你若扛不住,会崩溃。你妈若有事,你的世界就塌了。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撑着。”
手术那天,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到医院。走廊里白光刺眼,空气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清婉坐在手术室门口,脸色苍白,手指死死绞在一起。她的身边,韩致远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挺得笔直,神情沉稳,像一块不动的石头。
我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酸涩。
她孤身一人撑到现在,终于有人替她负重。可这份安定,却像是一道裂隙里的火光,随时能引燃一片荒芜。
医生出来宣布手术成功的时候,清婉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靠着墙,整个人几乎要散架。韩致远伸手扶住她,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默默承受她的脆弱。
我走过去,轻声喊她:“清婉。”
她抬头看我,眼眶红得吓人,却还挤出一丝笑:“没事了,我妈没事了……”
我心里一紧,忍不住把她搂住。她的身子发冷,仿佛刚从风口浪尖上撤回来。
几天后,林母转到普通病房。清婉日夜守在床边,黑眼圈越来越重。她在我面前极力装作坚强,可每当夜深人静,她缩在椅子上,眼神落空,我就知道她根本撑不住。
而韩致远,几乎每天都会出现。他不多说话,带来水果、营养品,偶尔和医生沟通一下林母的病情。在别人眼里这是位好厂长,关心职工,有时遇到认识的医生或护士会说一句“韩副厂又来看望老职工家属了”。可我心里明白,他的那份关心,不是哪位家属都能得到的。
我看到林清婉一下子瘦下去身体忍不住劝她:“清婉,要不要让你弟弟回来帮你照顾一下阿姨吧,你一个人这样坚持下去不行。”
她苦笑:“我父亲现在血压高,我不敢告诉他实情,弟弟他在外地上学,回来要耽误学业,路费都要筹……还是算了,我自己能行。”
她说“能行”,可我看见她瘦下去的一圈脸颊,心口却只觉得发堵。
更让我担心的是厂区里逐渐蔓延开的风言风语。
有人悄声说:“林清婉母亲住院了,副厂整天往省医院跑,还不就是为了她吗?”
还有人添油加醋:“早就不清不白的关系了,要不然哪位领导能为了一个普通职工跑前跑后?”
我听得气得直发抖,想当场反驳,可理智又拦住我。解释越多,反而越坐实了这些话。
我把这些告诉清婉。她只是静静地听,最后垂下眼睛,轻声说:“我知道了。”
“清婉,你不打算辩解吗?至少要和别人说明白这些”
“说明白什么?”她打断我,眼神里闪过一抹决绝,“我妈能好起来就行。别的……无所谓了。”
我愣住。那一刻,我才发现,她已经被逼到连辩解都觉得无力的地步。
回到宿舍我在在日记中写下:
“清婉如今像站在悬崖边的人,风一吹就会坠下去。而韩致远,是那个在她身后伸手的人。他是要拽她回来,还是陪她一同坠落,谁也说不清。”
夜色深沉,命运的长线未曾真正断裂,只是静静等待,在某个时刻,被重新握紧。
又过了几天,我在厂里遇见韩致远。他从会议室出来,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气度沉稳。
见到我,他停下脚步:“林清婉母亲情况怎么样?”
我低声答:“恢复的挺好的。”
他点点头,没有别的表情。可我忍不住开口:“你知不知道厂里有人在说闲话?都在议论你和清婉。”
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淡淡道:“我知道。”
“那你还……这样帮她?”我有些急切。
他目光转向我,沉稳而冷静:“许琳,你比谁都清楚,她现在能依靠的人不多。你希望她彻底倒下,还是希望她撑下去?”
我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再等我的回答,转身大步离开,背影挺直,仿佛任何流言蜚语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心。
清婉的母亲住院的一个月里,我见证了她的变化。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敏感警惕,反而沉静下来。可那种沉静,并不是释然,而更像是麻木。她常常坐在床边,盯着母亲的脸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偶尔我去医院,她会忽然握住我的手,低声问:“琳子,你说我是不是拖累了所有人?”
我急忙摇头:“胡说什么!你妈病了,你是女儿,照顾她是天经地义。别人帮你,那是情分,不帮也无可厚非,你没有拖累谁。”
可她却笑了,笑容淡淡的,眼角却有泪光:“可我心里,越来越不敢去欠别人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
厂里的风声越来越杂。有人暗示清婉迟早会被“调走”,有人说纪委盯上了她之前经手的批条。我竭力打探,才发现背后另有势力在推波助澜。
可清婉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更努力地在病房与分厂之间奔波,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一切流言。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琳子,如果哪天我真的撑不下去,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管闲话,至少……替我照顾我妈一段时间?”
那一瞬,我心口像被重重击了一下。
我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哽咽:“你别说傻话!你不会撑不下去,有我在,还有……还有他在。”
她怔住,看着我,半晌,轻轻摇头,眼里是藏不住的复杂:“琳子,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
我只知道,在那条隐秘的长线上,她和韩致远,早已被命运牢牢拴在一起。
而我,既是见证人,也是唯一能替她呼吸的人。
只是,这根线越拉越紧,迟早有一天,会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