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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墙上匿名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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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我在轴承厂已经整整一年。每天的日子似乎都在重复:上班、下班、回宿舍。甚至连七点钟准时的汽笛声都带着让人麻木的熟悉。
可我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平常的清晨,一张肮脏的匿名信,打破了这份看似稳定的秩序。
那天我刚进厂,就发现气氛不对。门岗老赵没像往常一样喊我“小许”,而是板着脸,神情凝重。他的眼睛盯着厂区围墙一侧,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得心口猛地一沉。
那是一张白纸,被风吹得鼓鼓翘起,上面几个鲜红的大字几乎要刺破我的眼睛——
“揭露狐狸精破鞋行径,还我厂风清白!”
下面的内容越看越让人血液发凉。那篇匿名信指名道姓,污蔑林清婉勾引厂办主任韩致远,甚至添油加醋,把她平日里安静内敛的举动歪曲成“心机”、“狐媚”。字里行间像是涂满了铁锈的刀子,一刀一刀往人心口戳。
更过分的是,纸边还画了低俗的涂鸦,一个狐狸尾巴正好添在她的名字旁,肮脏不堪。
我呼吸一窒,下意识就要伸手把那张纸撕掉。可我的动作还没落下,就被老赵一把拦住。
“许琳,冷静。”他低声警告,语气压得很沉,“这贴在公产上,要保卫科备案处理。你一撕,就成了破坏证据。”
我红着眼睛质问:“那就眼睁睁看着?让人这么泼脏水?”
老赵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不是我不想撕。你要明白,现在厂里风声紧,你一出头,反而会被人盯上。”
我被他这句话噎住。
可周围的窃窃私语很快汇聚成另一种力量,像无形的绳索,把人死死勒住。
“我早看她不对劲,成天冷着脸,好像看不起人,其实心里不见得干净。”
“韩主任家里有老婆孩子呢,这女人胆子真大。”
“啧,狐媚子就是狐媚子,咱们厂要是被她搅合得鸡犬不宁,可怎么得了?”
一句句,不是事实,却比事实还要刺耳。人群的眼神像一张张巨大的网,把林清婉这个名字拖进污泥。
我咬紧牙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可我没办法。老赵说得没错,我一旦出头,就成了众矢之的。可如果不出头——那她呢?
偏偏,林清婉那一天没有来。
她的办公桌整齐如常,笔筒里插着三支圆珠笔,绘图板下压着一张未完成的图纸。那份安静与干净,和墙上的那封匿名信形成了残忍的对比。她仿佛从未存在过,又好像早已被全厂遗忘。
我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宁。几次想往她家打电话,可每次拿起电话就想到她那也是轴承厂退休的父母,他们要是知道这事能受得了吗?我的手指都停在拨号键上,僵硬得按不下去。她看到那封信时,会是什么表情?她会哭吗?会愤怒吗?还是……绝望?
想到这里,我胸口像堵了石头。
晚上下班,我没回宿舍,而是直接挤了半小时的公交,又拐进两条昏暗的小巷,最后站在了她家的门口。
老砖瓦房,门口挂着一盏昏暗的灯。我敲了门,开门的是林父。
他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后只是点点头,神色很复杂。
“你来了。”
“叔叔,我来看看清婉。”我压低声音。
他沉默片刻,终究让开身子,低声说道:“她一整天都关在屋里不说话。你去看看,劝劝她。”
我推开那扇门,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林清婉的母亲坐在床边,手里一针一线缝着旧布,动作却迟缓而僵硬。她时不时抬手抹泪,明明想装作若无其事,可眼眶还是一片通红。
她朝我撤出一个艰难的笑,用手指了指里间紧闭的门。
我点头表示明白,朝那扇门走去,轻轻敲了三下。里面一片死寂,没有回应。
“清婉,是我。”我贴着门说。
门内终于有了动静,似乎有人在犹豫。几秒后,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
她的脸出现在门后,苍白得几乎透明。眼眶泛红,像是哭过,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留下痕迹。
看到我,她的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走进她的房间,看到的是一个不再锋芒毕露的林清婉。她披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整个人坐在椅子上,背影看起来异常单薄。她没有看我,只是目光落在窗外,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散开:“你来了。”
“我来了。”我答。
我们谁都没说话,只静静坐着。屋子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过了很久,她才低声笑了一下:“我以为自己不会再被流言击垮了。可这次,他们不只是骂我。”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他们连我爸妈都拖下水。”
那一瞬间,我心头酸涩得厉害。
“我看见了。”她轻声说,“墙上的东西。”
她眼神颤了一下,过了许久,才嗓音嘶哑地开口:“我早晨刚到就看到了,赵大爷把我推出来,让我回家”
我想抱住她,可她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在竭力维持最后的自尊。
“清婉,你别怕。”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一定会查清楚。那封匿名信,不可能凭空冒出来的。一定有人在背后捣鬼。”
“可是许琳……”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真是有人故意针对我呢?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我没有靠山,没有人会帮我。”
我看着她,喉咙发紧,鼻子酸得厉害,却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她的话里没有哭腔,却比哭还让人心疼。
就在这时,林父、林母走了进来。林父站在门边,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刚硬:“清婉,你要是真没做那些事,就挺起脊梁来。我们老林家虽然穷,可不怕被人编排。但要是你真心里对韩致远动了念,那就趁早收回来。他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人。”
林清婉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咬唇,声音却很坚定:“爸,我和他……从没越线。你要信我。”
林父望着她,目光沉沉,最后点了点头:“我信你。可厂子里的人信不信,那就得靠你自己去争。”
他话锋一转,突然抛出一个消息:“今天上午,刘建民来过。他说不在乎流言蜚语,只要你愿意,他……他愿意娶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怔住:“刘建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那个会计?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总是低头算账的刘建民?
林母在一旁小声插话,带着一丝哽咽:“那孩子老实,不挑不拣。你也不小了,嫁给他,起码能有个依靠。”
我看向林清婉。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衣袖口,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我心口一紧。原来,这个总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女人,也会被逼到角落里,也会在流言蜚语中动摇,甚至被迫去考虑不属于自己的未来。
那一刻,我忽然很心疼她。她怎么可以就这样低头?怎么可以因为别人的恶意,就放弃自己的人生?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林父已经转身出去了。林母低头继续缝布,不再开口。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打算答应吗?”我盯着她。
她一愣,抬起头,眼神里有些挣扎:“我不知道。”
“你不喜欢他。”我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根本不该这样想。别人污蔑你,就要你拿一辈子去将就?他们不就是想逼你低头吗?可你要是真的低头了,就正中他们下怀!”
她沉默着没说话,眼里却泛起了泪意。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整个厂区炸开了锅。
韩致远来了。
他一身灰色夹克,神情冷峻,眼底的疲惫与怒意一览无遗。他走进技术处的时候,所有人都噤了声。空气里仿佛压着一层无形的威压。
“昨天的匿名信,我已交给保卫科立案调查。”他的声音冷硬,不容置疑,“林清婉同志请假三日,因受到人身攻击导致身心不适。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她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一刻,没有人敢对上他的目光。
“若有人再造谣生事,不仅是个人名誉问题,更是厂纪厂风。厂办绝不会坐视不管。”
字字铿锵,像是一记重锤砸进人心。
整个办公室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没人再敢接话。
我看着韩致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林清婉会欣赏他。那种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姿态,足以让人心生敬意。
可敬意归敬意,他终究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而林清婉,从不做谁的影子。
事情过去几天,厂里渐渐平息,流言却从未真正消散。只是换了说法,变得更加暧昧,更加阴暗。
直到第七天清晨,我正在宿舍收拾东西,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许琳。”
我一愣,赶紧去开门。门外的林清婉穿着一身浅色的棉麻长裙,神情虽然疲惫,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我想通了。”她开口,声音平稳,“我不喜欢刘建民,所以我不会将就,那不是我的当归宿,对刘会计也不公平。至于厂子里的流言,我不会再逃。我想回来上班。”
我鼻头一酸,眼眶发热,哽咽着笑了:“欢迎回家。”
她却摇摇头,唇角带着一丝自嘲:“这不是家。但我不能被流言赶走。我必须活成自己。”
我愣在当场,看着她背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她走得不快,却格外坚定。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林清婉不是烈火。她不张扬,不怒吼,却能以一种沉静的坚强,在最黑的泥水里挺直身躯。
她就像一面旗帜,不在风口浪尖,也不在舞台中央,却在最深处、最寂静的地方,悄然飘扬。
不耀眼,却永远不会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