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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言四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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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节奏像一架永不停歇的老旧机器,冰冷又执拗。轰鸣声昼夜不息,把人卷进一环又一环的齿轮里。每天的日子像是被复制粘贴过:清晨上班、图纸、食堂、宿舍。等你回过神,已经不知道眼下是哪一天。
我和林清婉并肩工作的日子,就这样悄然过去了两个多月。
她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干净、沉静、克制。像一汪古井,表面风平浪静,水底却藏着谁也探不清的深意。她不喧哗,不张扬,却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悄悄发生了变化。像是水流拐了个弯,顺着一种无法言明的默契,缓缓地靠近。
午休时,我们偶尔会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晒太阳。
阳台很窄,只能容下两三个人。我倚在铁栏杆上,她坐在窗边,膝盖上放着一本泛黄的书。阳光斜斜照进来,把她的发丝镀上一层柔和的光。那一刻,她不像是这座嘈杂工厂里的一名普通职员,更像是书页里走出来的人物,安静而坚定。
“许琳,你大学在哪儿念的?是省理工吗?”她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有点意外她会主动提起,“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侧过头,唇角微翘,目光里多了一丝柔意:“我表姐在你们学校机电系。她说你们女生宿舍靠后山,春天紫藤开得像一片云。”
“你去过?”
她摇摇头:“没去过。她寄过照片。我一直觉得,你们的学院……挺美的。”
那一瞬间,我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原来她也曾经向往过那样的生活,只是命运的列车没有开往那个方向。
自那以后,我们常常一起去食堂。
我带了母亲寄来的咸鸭蛋和炒豇豆,她总会细细夹上一筷子,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妈妈手艺真好,这味道和我妈做的菜有点像。”
她话不多,语速也慢,像一滴水,落进心里后才泛起一圈圈涟漪。
她似乎总是在刻意与世界保持一段距离。不主动亲近,却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而我,不知不觉间,开始在意她的看法。
画图纸时,我常常忍不住凑过去问:“清婉姐,你觉得这条标注对吗?”
她总是安安静静地接过,低头检查一遍,语气温和却不拖泥带水:“这里多标了一个半径符号,去掉就行。”
一句话,既没有责备,也没有刻意的迁就。她总能用最平实的方式,指出最准确的答案。
有一次,三组为了一个新图纸的方案吵得不可开交。
几位男技术员围着黑板争执不休,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高。有人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胡乱写公式,有人干脆用袖子擦掉再画,白灰飞舞,弄得我头都大了。
我缩在角落,满脑子嗡嗡直响。
只有林清婉,始终没开口。她坐在座位上,手指轻轻转着铅笔,神情平静,像是在等所有的喧哗过去。
终于,在大家都吵得快冒火的时候,她才站起来,走到黑板前。
“让我说一句吧。”
她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道清泉冲开浑浊,瞬间让屋子安静下来。
她在黑板上干脆利落地写下一行公式,又补了一幅简明的受力图。
“从受力角度分析,这个结构其实不稳定。”
她转过头,眼神澄澈,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用了不到一分钟,把之前争执的要点逐一拆解。逻辑清晰,推导精准。等她收笔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得出奇。连老胡都哑口无言,手里的烟头烧到指尖才猛地弹开。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总被人议论“高冷”、“不合群”的女人,靠的从来都不是迎合与妥协,而是沉稳的头脑与扎实的能力。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从车间出来。
天色已晚,厂区路灯拉出一圈圈昏黄的光,风吹过柳枝,沙沙作响。
我忍不住小声唤她:“清婉姐。”
她转过头,眉眼里多了一丝意外:“嗯?”
“你应该去当老师”
她微微一愣,随即带点笑意地看我:“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讲问题的方式特别有条理,很有耐心,还有点教授范儿。”我认真道。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轻笑:“你也太会说话。我只是技校出身,一点点干出来的,哪比得上你们大学生。”
那一刻,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技校出身”说得这么坦然,像是讲一个事实,没有半分自卑,也没有自嘲。
在技术处这种把学历当作门槛的地方,很多人对出身讳莫如深,可她没有。她就像一把刀,锋利干净,不藏锋芒,也不自我掩饰。
我侧头望着她,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敬意。
我们正说着话,夜色里,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高瘦的身影渐渐走来。
他抱着个文件夹,脚步僵硬,镜片反射着微光。远远的,我就认出来了。
是财务处的刘会计。
财经大学毕业,斯文,寡言,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在女工中有些名气。但此刻,他的目光紧紧落在林清婉身上,带着说不出的执拗。
“清婉同志。”
声音低低的,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林清婉的脚步,顿了一瞬。
她肩膀僵了下,眼神里的温度迅速冷却。
“你怎么在这儿?”她开口,语气已然带上了几分距离。
刘会计没回答。他低头,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封信,叠得整齐,用回形针别着,双手递出。
“我……写了一点心里话。”声音发颤,“你能不能看看?”
空气静止。
我站在一旁,清清楚楚看见,林清婉的肩膀轻微绷紧。
她没有接,只是淡淡道:“刘会计,我以为我之前和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刘会计眼神一慌,急急解释:“可你现在也没对象啊……我只是想试试。”
话到最后,他咬紧牙关,像是逼自己说出来:“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你至少该让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有没有一点位置。”
林清婉沉默。
沉默,比拒绝更冷。
刘会计低下头,用鞋尖不停蹭着地面。忽然,又猛地抬头。
眼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和韩致远好了?”
话音落下,我心里猛地一震。
韩致远?厂办主任?那个三十四、五岁,有老婆,有儿子,却一贯风度翩翩的男人?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林清婉。
她神色却没什么变化,无波无澜,只是整个人的气场忽然冷冽下来。
“你听谁说的?”她问,声音冷得像霜。
“大家都这么猜……”刘会计急了,声音发抖,“清婉,你对谁都冷淡,可他一来你就笑,还常陪他下车间……我不是乱想,我是真的怕你被骗。他有老婆孩子,你不能——”
“够了。”
林清婉打断他,语气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追求我是你的自由。但回应与否,是我的选择。我们只是同事,仅此而已。以后,不要再等我了,也不要再揣测我的私事。”
冷冷的一句话,像刀子,割断了最后一点幻想。
刘会计的脸涨得通红,嘴唇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快步跟上林清婉。她走得很快,像要把刚才的对话甩在身后。
“清婉姐,你等等……”
她停下脚步。背影孤单,肩膀却挺得笔直。
“你也听说过了吗?”她的声音很轻。
我点点头,忍不住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沉默片刻,望着远方,才低声道:“你信吗?”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韩致远确实是我进厂时的指导人。”她的声音平静,“我们之间……有过欣赏与了解。但也仅此而已。他有家庭,我不会去破坏,更不愿把自己变成别人的阴影。”
夜风吹过,她仰头看向天空。那一刻,她的神情清冷而坚定。
“其实,不是我不想结婚,也不是没人追求我。”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让我心动的东西。我不想将就,不想随便嫁人。”
她笑了笑,带着一丝无奈,却坚定:“我不怕孤独,但我怕一辈子和错的人过日子。”
我的喉咙一紧,不知是心疼她,还是为这份现实感到无力。
“许琳,有些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滋生的。等你察觉时,可能已经泥足深陷了。”
她声音轻,却像是说给未来的自己听。
“遇到这样的情感,只能说命苦,怨不得别人。只希望那个时候,会有人愿意陪你蹚过泥水,给你一块干净的布,帮你擦干眼泪,带你走出泥泞的路。”
我鼻子一酸,用力点头。
她回过头,朝我一笑。笑容浅,却透着岁月打磨过的柔光。
“许琳,你真幸运,在大学就遇到真心的人。好好珍惜。”
那一晚,我回了宿舍。
林清婉独自朝厂外走去。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次。她的背影修长,步伐坚定。机器轰鸣、灯光昏暗,她却像是一面静静飘扬的旗帜,不耀眼,却始终不曾弯腰。
翌日,工厂依旧喧嚣。
刘会计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她。
而她,依旧穿梭在图纸与机械之间。目光坚定,却带着一丝孤独。
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无论世界多么嘈杂,都无法动摇她内心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