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未尽》幺妹十三

1、厂门初遇

　　1988年的夏天，热烈得像要将人整个吞没。许琳坐了四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晃得头昏脑涨，终于在中午时分抵达了这座陌生的小城。她背上湿透的棉布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
　　拖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她站在省轴承厂的铁门口，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门口悬挂着“省轴承厂欢迎你”的红底白字横幅，颜色鲜艳，热烈得让人觉得生硬。对于初来乍到的她而言，那横幅既像是热情的召唤，又像是一种隐隐的审视。
　　她低头看了眼被汗水打皱的报到信，默念着自己的名字：“许琳，大学生。”这四个字，她不知重复过多少次。那不仅是身份的确认，更像是一种护身符，提醒她自己和别人不同。可这种“不同”，到底意味着荣耀，还是压力，她心里自己最清楚。
　　厂门旁边的宣传墙上贴满了标语和展板，最显眼的是《1988年度十佳先进青年》。十张照片一字排开，几乎每张脸都带着一种被集体赋予的荣耀。许琳的目光很快就停在了中间那个女孩身上。
　　白衬衫，干净的短发，清冷却不疏离的眼神，淡淡的笑容仿佛只勾勒到唇角，却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她不像是在摆姿态，更像是天然地属于那个位置。照片下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林清婉，技术处三组，工艺设计技术员。
　　许琳愣了片刻，像是被轻轻拽住心弦。她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厂花”似的存在，在大学时也见过太多被人簇拥的女孩，可眼前的这张脸，却有一种让人无法轻易移开的沉静气质。
　　围在宣传墙前的工人们正在小声议论，带着些许羡慕、嫉妒，还有不加掩饰的审视。
　　“啧，又是她，当先进也轮到她，厂领导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她模样是好，可都二十五了，还不找对象，是眼光太高，还是有什么原因？”
　　“你们别乱说，她本事是真的。画图能顶仨人，夜校也读过书。厂里年轻的女技术员，就她升得最快。”
　　“哼，不合群。聚会不去，联谊不来，像谁欠了她的。”
　　许琳垂下眼，假装对这些议论无动于衷。可心里却隐隐发紧，不知是出于敬佩，还是因对方的光芒而生出的自卑。
　　——那一刻，她还不知道，这个名字，这个人，会与她未来数年的命运紧密交织。

　　许琳今年二十三岁，生于小镇，长于平凡。她是镇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父母嘴里最大的骄傲。大学学的是自动控制专业，是比较冷门的，女生寥寥学这个专业的寥寥无几。四年里，她几乎不敢松懈，像一根随时绷紧的弦。因为她明白，若是自己跌倒了，背后那个靠理发维持生计的父亲和操持家务的母亲，也会跟着陷进泥泞里。
　　如今分配进省轴承厂，在父亲眼里是天大的荣耀，他逢人便拍桌子：“我家琳儿，进了大厂，不比男娃差！”可只有许琳自己清楚，这荣耀背后，是怎样的孤独与重压。

　　报到那天，她特意穿了蓝裙子，头发梳成高马尾，鞋子擦得锃亮。人事处的王主任翻到她的名字时，眼神里明显一亮，笑意暧昧：“哟，大学生，还女的，稀罕货啊。”
　　许琳稳住笑容，声音不卑不亢：“您好，我是许琳。”
　　“分你去技术处三组吧，那边正缺人。”王主任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调侃，“你们组有个名人，林清婉，就是厂门口展板上的先进青年。”
　　许琳心口微微一颤，像是命运忽然按下了某个开关。

　　技术楼在厂区最里面，一栋三层的灰黄旧楼。墙壁斑驳，窗台上倔强地长着杂草。走廊里昏暗潮湿，弥漫着混合了机油与灰尘的气味。许琳拖着步子往三楼走去，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技术处三组”几个褪色的字挂在尽头的木门上。她刚站定，还未来得及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压低的窃语。
　　“听说了吗，新来一个大学生，还是女的。”
　　“女大学生？能会画图会拧螺丝吗？别到时候只会描图。”
　　“嘘，小声点。要是清婉听见了，可别给传到主任那儿去。”
　　许琳握紧了报到信，指尖微微发凉。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敲响了那扇门。
　　门内安静了两秒，随后有人喊：“进来。”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几张老式办公桌并排摆放，桌面堆着成摞的图纸和尺规，空气中混杂着墨水与纸张的味道。三四个年轻人抬起头来，神色各异。
　　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一位白衬衫的女孩正低头在图纸上描线。她神情专注，姿态端正，像是全然不觉有人进来。光从窗外斜斜落下，落在她发梢上，安静得近乎冷清。
　　许琳心头一紧，立刻认出了那张刚在展板上看过的脸——林清婉。
　　有人起身接过她的介绍信，语气带着好奇：“许琳？大学生？”
　　另一个年轻男生吹了声口哨：“咱三组以后要跟大学生共事喽！”
　　话音刚落，角落里传来轻微的一声嗤笑。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
　　林清婉抬起头，目光不冷不热，只淡淡扫了年轻男生一眼，便又低下去继续画图。
　　许琳心口怦怦直跳，努力让自己维持得体的笑容，轻声道：“大家好，我是许琳，以后请多多指教。”
　　无人回应。空气短暂凝滞。

　　那一天，许琳第一次切实感受到，所谓“大学生”的身份，并不是所有人眼里都带着钦佩。它既是一块光环，也是一道无形的墙。
　　而在这堵墙的另一侧，那个白衬衫的身影安静地坐着，仿佛自成一片天地，谁也走不进去。
　　许琳想，也许这就是她命运的开端——在这片热腾腾的钢铁世界里，她和林清婉，注定要相遇。
　　“新来的同志吧？”
　　就在许琳尴尬的时候，林清婉说话了，声音不高，却清晰。
　　许琳心头微颤，点头道：“您好，我是许琳。”
　　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过来，伸出手：“林清婉，以后同组。”
　　她的手掌细腻温热，握得不重，却让人觉得安定。那一瞬间，许琳心里忽然有些酸涩，好像漫长路途里终于有人递来一杯水。
　　“你坐我旁边吧，”林清婉指了指身边的空桌，“这位置一直没人。”
　　“谢谢。”许琳轻声回应，把包放下。可心里却像有只小猫伸爪子挠痒——既想靠近，又不敢贸然伸手。

　　三组的工作氛围并不热络。几个年轻的男同事爱开玩笑，却带着几分排斥。有人打趣：“大学生，以后要多多指教啊。”言外之意，分不清是欢迎，还是讥讽。
　　许琳只是笑，不接话。她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真心接纳她。
　　只有林清婉，话不多，却在点滴细节上照拂着。
　　她递给许琳多余的铅笔，提醒她图纸上的规范符号；她见许琳初来乍到，主动带她去资料室办手续。可每一次帮忙之后，她都会收回那份温柔，把自己关在一层无形的壳子里，不让人靠近太多。
　　许琳常常偷偷观察她。
　　她画图时极认真，铅笔削得尖尖的，尺规摆放得整整齐齐。偶尔有人请教，她解释耐心细致，却从不显摆。
　　她午饭只吃青菜，不吃肉菜。有人约她出去走走，她就笑着摇头：“图还没画完。”声音不大，却绝对没有回旋余地。
　　许琳试过主动找话题，帮她复印资料，借她的圆规和直尺。林清婉总是点头说“谢谢”，态度温和，却不再多言。
　　——就像一幅画，美丽，却让人不敢轻易落笔。

　　一个月后。
　　傍晚，厂区后的小径。空气里混着机油与槐花的香气，潮湿闷热。许琳走着走着，看见一棵槐树下，有人静静靠着树干，手里捧着一本书。
　　白衬衫，侧影清秀。
　　许琳脚步一顿。是她。
　　心里犹豫片刻，她还是走过去：“你也喜欢张爱玲？”
　　林清婉抬头，眼角浮起一丝浅笑：“你也读？”
　　“嗯，我最喜欢《倾城之恋》。”许琳笑着坐到她身边，生怕冒犯，又忍不住想靠近。
　　林清婉轻轻合上书，低声道：“那你也该看看《红玫瑰与白玫瑰》，更真实些。”
　　许琳怔了怔，随即笑出声：“原来你也这么觉得。”
　　林清婉没再说话，只是抬眼望着渐沉的天色，神情里带着一丝恍惚。
　　“有些故事，看懂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她缓缓说道。
　　那一刻，风吹过，槐花簌簌落下。许琳忽然觉得，她并不是工人眼中那个冷漠的“厂花”，而是一个有温度、有故事的人。
　　她鼓起勇气，轻声问：“你一直都在厂里？”
　　“嗯。”林清婉点头，“十八岁进厂，一直没换过。”
　　“你很厉害啊，能靠自己做到今天，家里人一定很骄傲吧。”
　　林清婉笑了，眼神却有点远：“他们是挺高兴的，都没想到我能当技术员，我也就顺着这条路走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许琳心头一紧。
　　——一个十八岁就进厂的女孩，能走到今天，不可能只是“顺着走的”。

　　两人聊了很久，从书到绘图，再到在厂里立足的艰难。
　　“你不觉得，在厂里，女人做技术格外难吗？”许琳忍不住问。
　　林清婉顿了顿，望向远方：“人不能总等着别人为你撑伞，得学会自己在雨里走。”
　　那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扎进许琳心口。
　　她忽然明白，为何林清婉总是保持着那份冷淡的距离。她并不是不愿意靠近别人，而是早就学会了一个人撑伞，一个人走雨路。

　　夜幕一点点笼罩厂区。天边最后一抹光消失时，两人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回宿舍的路上，许琳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她忽然有种预感：这段对话，会成为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片段。
　　那年她二十三岁，刚刚踏入社会，心怀懵懂。林清婉二十四岁，沉静如水。
　　自那一刻起，许琳就知道——有些人，一旦遇见，就注定会在生命里留下印记。
　　林清婉，就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滴进她平静的心湖，晕开一层层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