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火》道格猫

8、无声诉说

　　那夜醉酒之后，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回原有的轨道。
　　虞眠依旧是那个清晨准时出门、夜晚偶尔带着一身疲惫冷香归家的虞律师。
　　浅唱也依旧按时上学放学，完成功课，像一株安静生长的小植物。
　　但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
　　浅唱那双总是追随着姐姐的眼睛里，除了全然的依赖，更多了几分细密的观察和小心翼翼的探寻。
　　她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能捕捉到虞眠完美面具下的细微裂痕
　　或许是接完温凛妈妈电话后，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敲出的、比平时更急促一点的节奏；
　　或许是某个深夜，书房门缝下透出的灯光里，那一声被压抑得极低的叹息；
　　又或许是偶尔望着窗外时，那双总是清冷明晰的眼眸里，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空茫与倦怠。
　　姐姐并不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一切游刃有余、无动于衷。
　　那些来自童年根深蒂固的规训、那些“必须优秀”的沉重期望，如同看不见的丝线，依旧缠绕着她，只是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深深地按进了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
　　这个发现让浅唱的心口泛起细密的疼。
　　她记忆里的姐姐，是那个在福利院萧瑟秋风里，为她挡住刺目阳光和喧嚣世界的身影，是带着薄荷药膏微凉指尖的触碰，是醉酒后罕见流露出的苦涩与脆弱。
　　她渴望看到姐姐真正松弛下来的笑容，而不是那种社交场合精准得体的弧度；
　　她希望姐姐能因为她而感到纯粹的快乐，而不是永无止境地追逐下一个“满分”。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悄然发芽，枝蔓缠绕在心间，促使她开始秘密地准备一份礼物。
　　不是生日，不是节日，仅仅是一份单纯的、笨拙的、希望她开心的心意。
　　她动用了好几个深夜。
　　做完枯燥的习题后，台灯温暖的光圈下，她便伏在书桌上，屏息凝神，用那盒最简单的彩色铅笔，一笔一画地勾勒。
　　她没有学过任何绘画技巧，笔触稚嫩而生涩，但每一根线条都灌注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画了一组小小的、类似连环画的故事。
　　第一幅，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独自坐在偌大的书桌前，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窗外是深蓝色的星空和一轮温柔的月亮。
　　小女孩的侧脸认真又孤单。
　　第二幅，女孩长高了些，穿上了宽大的学士服，手中捧着卷起的证书，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真实的微笑，阳光洒在她身上。
　　第三幅，女孩彻底变成了她最熟悉的姐姐的模样——剪裁利落的西装，一丝不苟的发髻，眼神坚定而明亮，站在象征着公正与力量的法庭图景前，身后仿佛有光。
　　在每一幅画的右下角，她都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饱满圆润的“100分”。
　　最后，在那张小小的画纸最下方，她工工整整地写下：
　　“希望姐姐天天开心 ”
　　她找来一张银灰色的彩纸，仔细地折成一个素雅的信封，将画妥善地装进去，封口处认真地贴了一枚小小的、闪着细碎银光的月亮贴纸。
　　在一个虞眠早已出门工作的清晨，她心脏怦怦跳地溜进书房，像安置一个秘密宝藏般，将那个小小的信封，立在了虞眠笔记本电脑屏幕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数学课上老师点了她的名字，她差点没反应过来；午餐时周婷婷叽叽喳喳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脑子里反复上演着姐姐看到画后的各种反应——会是觉得幼稚可笑吗？还是会面无表情地随手收起来？或许……或许会有一点点高兴？
　　下午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校门口，那辆熟悉的车已经安静地等在路边。
　　她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虞眠正戴着蓝牙耳机低声与人通话，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见她上来，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专注在前方路况和耳麦里的交谈中。
　　浅唱系好安全带，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姐姐。
　　虞眠的神色与往常毫无二致，冷静，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处理公务时的疏离感。
　　还没有发现。
　　一股淡淡的失落感漫上心头，但同时又奇异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刑期被推迟。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虞眠偶尔发出的几个简短的“嗯”、“可以”、“后续跟进”之类的音节。
　　直到通话结束，她摘下耳机，车内才陷入一种柔和的沉寂。
　　“今天怎么样？”
　　虞眠目视前方，例行公事般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被一天的工作磨去了些许棱角。
　　浅唱点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线圈本和笔，低头写道：
　　「很好」
　　「数学考了第一」
　　虞眠侧头极快地瞥了一眼，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是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嗯，不错。”
　　又是这种平淡的表扬。
　　浅唱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本子边缘的线圈，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小雀跃又悄悄缩了回去。
　　车子平稳地驶入小区地下车库。
　　回到家，虞眠换下鞋子，便径直走向书房，习惯性地说道：
　　“我有些邮件要处理。”
　　浅唱的心一下子又被提了起来。
　　她看着书房门在姐姐身后关上，自己则慢吞吞地换鞋、放书包，在客厅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摊开的小说，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全部的听觉神经都像被无形的手调动起来，专注地捕捉着书房里的任何一丝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书房里很安静，只有隐约的、规律性的键盘敲击声传来。
　　浅唱的心从最初的紧张期待，慢慢沉入一种忐忑的猜测：
　　也许姐姐根本没注意到？也许看到了，但觉得太幼稚，随手塞进哪个抽屉里了？也许……她正对着电脑皱眉，觉得这干扰了她的工作？
　　就在她胡思乱想、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书房的门把手忽然转动了。
　　门开了。
　　虞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贴着月亮贴纸的银灰色信封。
　　她的表情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体，惯常的冷静似乎被什么东西打破了，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惊讶、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以及一丝……被那笨拙却炽热的真诚狠狠撞了一下的无措。
　　她的目光越过短短的距离，直直地落在浅唱脸上，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
　　“这个……是你放的？”
　　浅唱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下意识地用力点头，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指甲掐得掌心生疼。她像等待审判一样，屏息看着虞眠。
　　虞眠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的茶几旁蹲下身，视线与她保持平齐。
　　这个动作本身就让浅唱感到意外。
　　姐姐的目光很深，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毫无保留的真诚击中的柔软。
　　“什么时候画的？”
　　虞眠的声音放得很轻。
　　浅唱赶紧拿起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
　　「晚上做完作业的时候」
　　写完，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一句，字迹都透着一股心虚气短：
　　「画得不好……」
　　虞眠的视线从本子上抬起，再次落回手中那幅稚嫩却无比用心的画上。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圆滚滚的、透着执拗劲儿的“100分”，拂过那个站在法庭前、被她画得背后发光的自己。
　　她想起那些年被苛求的、永远不够完美的满分，那些冰冷的标准和无形的压力，那些深夜里独自咀嚼的疲惫……
　　而此刻，这个她亲手从冰冷角落带回来的女孩，用最纯粹、最笨拙的方式，凿开了她坚硬的外壳，将一份毫无条件的认可与祝福，直直地递到了她眼前。
　　这种不掺任何杂质的温暖，烫得她心口发涩，几乎有些无所适从。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抬起，落在浅唱因紧张而轻抿的嘴唇上，那柔软的、自然的粉色弧度，像初绽的花瓣，带着一种不设防的诱惑。
　　有一瞬间的失神，某种冲动几乎要破开理智的牢笼。
　　但最终，她只是克制地、极快地微微前倾，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了浅唱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柔软的脸颊肌肤，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和干净的气息，一触即分。
　　浅唱猛地睁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似乎“轰”地一声全部涌向了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烫得惊人。
　　她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声音大得震耳欲聋。
　　虞眠也像是被自己这瞬间的失控举动惊到了。
　　她迅速直起身，别开视线，耳根处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努力维持着一贯的平静，甚至比平时更低了些，仿佛为了掩饰什么：
　　“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说完，她几乎是立刻转身，拿着那幅画，脚步略显匆促地走回书房，关上了门。
　　那声轻微的关门声，在异常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书房的门彻底合上，浅唱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突然重启的机器，手指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来，轻轻碰了碰刚刚被亲吻过的右脸颊。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柔软、一触即分的触感，像一片雪花落下，瞬间融化，却留下了清晰无比的、令人战栗的痕迹。
　　姐姐……亲了她？
　　虽然只是脸颊，虽然那么轻，那么快，快得像她的错觉……
　　可是……为什么？是因为那幅画吗？是因为她说希望姐姐开心吗？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温暖的海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与此同时，强烈的羞怯和一种近乎眩晕的不知所措也紧紧攥住了她。
　　她猛地将滚烫得快要冒烟的脸颊埋进并拢的膝盖里，感觉自己像个被充足了气的气球，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了。
　　嘴角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高高地扬起，形成一个傻气的笑容。
　　而书房内，虞眠背靠着紧闭的门板，微微仰着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画纸的粗糙感，唇上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却更加鲜明，一遍遍提醒着她方才那片刻的失态。
　　她低头，展开手中的画。那个圆滚滚的“100分”傻气又固执地映入眼帘。
　　还有那句“希望姐姐天天开心”，后面跟着的那个简笔画笑脸，笨拙得让人心头发软。
　　这份突如其来、毫无保留的纯粹心意，像一道过于炽热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凿穿了她常年冰封的、层层设防的内心外壳。
　　那个失控的亲吻，与其说是给予，不如说是索取——是她在那一刻，无法自控地想要汲取那份温暖的证明。
　　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她走到书桌后，打开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
　　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几份重要的证件，还有……一张褪色的、她和虞霜妈妈还有温凛妈妈很早以前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容有些僵硬。
　　她将这幅稚嫩的画，小心翼翼地、平整地放在了那张照片旁边。
　　关上抽屉，落锁。
　　仿佛将一份汹涌的、尚未命名的情感，也暂时妥帖地封存了起来。
　　门外，浅唱终于从膝盖里抬起头，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她听着书房里再无动静，心里那点雀跃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的、酸酸软软的情绪。
　　她拿起本子，翻到新的一页，想了很久，却一个字也没有写。
　　最终，她只是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那扇紧闭的书房门。
　　心里被一种饱胀的、混合着甜蜜、羞涩、不安和巨大期盼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客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两个空间，隔着一扇门，各自怀揣着无法轻易言说的心事，沉浸在同一片寂静的暖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