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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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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由昏黄逐渐转为沉暗的黑色,凉城的秋夜来得早,带着沁人的凉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窗户的缝隙。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热气渐渐变得稀薄,唯有中央那锅炖的奶白的鱼汤还在小火下咕噜咕噜的冒着细微的气泡,散发出浓郁的鲜香。虞霜再一次从厨房探出头看向墙上的挂钟,眉头微微蹙起。
“小唱,我们先吃吧?菜都要凉了。”她解下围裙,走到餐桌边,语气温和的商量着,“你姐姐刚刚发消息了,路上堵得厉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
浅唱坐在餐桌旁,脊背挺的笔直,双手安静的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她面前的白瓷碗筷摆得整整齐齐,没有动过的痕迹,听到妈妈的话,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线圈本和短笔,低头快速写着什么。
「我等姐姐回来一起吃。」
写完后,她将本子转向妈妈,抬起眼,眼神清澈却固执。
虞霜看着女儿那双和虞眠极为相似、却总是盛着不同情绪的眼睛——虞眠的眼睛是冷静而具有穿透力的,而浅唱的眼睛则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安静之下藏着执拗的涡流。她叹了口气,心里又是柔软又是无奈。
“你这孩子……饿坏了怎么办?你姐姐知道了又要心疼。”她在浅唱身边坐下摸了摸,女孩有些微凉的手,“至少先喝碗汤暖暖胃。”
「不饿。等姐姐。」
写完,她将本子抱在怀里,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玄关的方向,摆出了一副拒绝再交流的姿态。那姿态里有一种属于16岁少女的、生涩却坚定的决心,仿佛等待姐姐一起回家吃饭是一件至关重要、不容妥协的事情。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锅勺碰撞声,虞霜决定将汤再热一下,菜也回锅里温着。客厅里变得极其安静,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被放大,每一秒都清晰地敲在浅唱的耳膜上,她维持着望向门口的姿势,像一尊小小的望姐石。
她并不是不饿,下午体育课消耗的很大,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但她需要这种等待,等待虞眠回家,等待那声门锁响动的清脆声音,等待看到姐姐脱下外套走进来的身影,等待姐姐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那种独有的、混合着关切与一丝掌控欲的眼神。
只有在这种等待和最终的实现中,她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被姐姐牢牢放在心上的,这是她最大的安全感,是支撑她从冰冷角落走到如今这个温暖餐桌的全部力量。她喜欢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坚持来反复确认这一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夜色彻底浓稠如墨,远处的霓虹灯光亮起。
终于,在指针快要指向8点时,玄关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令人心悸的金属磨擦声。
浅唱几乎瞬间绷直了脊背,手指下意识的攥紧了怀里的线圈本,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房门。
门开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略带倦容的脸,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才侧身走进来,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柔合了她身上那套略显严肃的职业装带来的距离感。
“妈,小唱,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忙碌一天的沙哑,但语气依旧温和。
然而,当她看到餐桌旁明显在等待的浅唱,以及桌上显然还没动过的饭菜时,那点温和立刻被一丝不赞同的严厉所取代,“怎么还没吃饭?不是你们先吃吗?”
虞眠有些不悦,她更喜欢妹妹乖巧听话、用湿漉漉的、像小狗一样依赖的眼神望着她的样子。
她的目光落在浅唱身上,带着审视。浅唱的心跳漏了一拍,在那样的目光下,她有些心虚的低下头,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线圈本粗糙的封面。
这时,另一个身影跟着虞眠走了进来。
“阿姨,打扰了。咦,还没吃饭吗?是在等我们?”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熟稔。
浅唱抬起头,看到了那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女人——秦烟。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优雅的丝质衬衫搭配高腰长裤,衬得身段婀娜,妆容比浅唱之前几次见她时更加精致完美,眉眼间流转着成熟的风情。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餐桌和浅唱,最终黏在虞眠身上,笑容甜美又带着暗示性。
浅唱感觉刚刚因为姐姐归来而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潮水吞没,喉咙再次生出一种沉闷的堵塞感。她认得这个女人,不止一次。最深刻的那次是在姐姐的公寓门外……
虞霜从厨房出来,看到秦烟,脸上闪过诧异,随即热情地招呼:“是秦小姐啊,不打扰不打扰。快请进,眠眠也是,带朋友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好多准备几个菜。”
“妈,不用麻烦,秦烟只是顺路过来拿点东西,坐坐就走。”虞眠打断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她脱下外套挂好,走到餐桌旁,手背蹭了一下浅唱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她的眉头蹙得更紧,看向浅唱的眼神里那点严厉更深了:“等了多久?手那么凉。”
浅唱在她目光下无处遁形,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下意识的想把手藏起来,她拿起笔想在本子上写“不冷”,却被虞眠按住了手腕。
“先喝点热汤。”虞眠的语气不容拒绝,她亲自盛了一碗一直温热的鱼汤,放到浅唱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全部喝完。”
这是一种命令,却奇异地带着抚慰的力量。浅唱顺从地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温热的汤汁滑入胃中,驱散了一些寒意,但心头那块因为秦烟出现了而堵上的石头却依然沉重。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眠眠最近真的太忙了,约你几次都说不方便。”秦烟的声音带着亲昵的抱怨,身体也下意识地倾向虞眠,“上次说好的事情,都快忘了哦?”
浅唱握着勺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低头盯着奶白的汤面,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话语里潜藏的、只有她和姐姐才懂的意味,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混杂着一丝难以启齿的恐慌,她害怕姐姐答应她,害怕姐姐跟这个女人离开。
虞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夹了一筷子清炒的蔬菜放到浅唱碗里,淡淡开口:“吃饭的时候不谈这些。”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在监督浅唱吃饭这件事上,“小唱,吃点青菜,不许挑食。”
这种自然而然的、将浅唱置于中心的姿态,像一阵微风轻轻拂动了浅唱心底的藤蔓,她乖乖夹起青菜送进嘴里,咀嚼着,却食不知味。
秦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闪过挫败和焦躁。她似乎不甘心被忽视,转而将话题引向浅唱:“妹妹真是乖巧,不像我家那个皮猴子。眠眠你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个贴心的妹妹,天天等着你回家。”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夸奖,却隐隐带着一种将浅唱永远定位在“妹妹”这个身份上的意味,仿佛在划清某种界限。
浅唱的手指蜷缩一下。
虞眠像是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顺手又给浅唱添了半碗饭。“多吃点,正在长身体。”
这顿饭对浅唱而言漫长而艰难,她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都用来捕捉姐姐和秦烟的每一次互动,每一次眼神交汇,她能感觉到秦烟的步步紧逼和姐姐的滴水不漏。那种暗流涌动的张力让她坐立难安。
饭局接近尾声,秦烟用餐巾擦擦嘴角,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上次说的事情……你这里不方便,可以去我那,我准备了一些你一定会喜欢的‘工具’。”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暧昧的气音。
餐桌下的手指猛地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浅唱几乎要颤抖起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再次冲击着她的脑海——冰冷的工具、臣服的姿态,姐姐居高临下的眼神……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虞眠,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紧张和哀求。
虞眠放下了筷子,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秦烟,目光平静无波。
“不了。”她的声音清晰而果断,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最近很累,没心思,而且……”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身旁几乎要屏住呼吸的浅唱,眼神深处的某种东西似乎柔软了一刹那,但转向秦烟时,又恢复了以往的疏淡。“以后这类私下活动,不必找我了。”
她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瞬间击碎了秦烟脸上所有伪装的笑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虞眠那种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最终只是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吧,我知道了。”
浅唱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了原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和一丝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喜悦。姐姐拒绝了,为了她吗? 浅唱不敢深想,只是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
虞眠没有,再看秦烟,她转向浅唱,语气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吃好了就上去写作业,碗筷放下,等我收拾。”
浅唱如蒙大赦,立马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的快步走向楼梯,在她踏上台阶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传来虞眠平静无波的声音,是对秦烟说的,“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去。”
浅唱没有回头,她加快脚步跑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的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
楼下隐约传来关门的声音,秦烟走了。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浅唱缓缓滑坐到地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少年复杂难言的心事像藤蔓一样,在黑暗的房间里疯狂滋生缠绕,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从中汲取一种病态而唯一的养分。
她知道自己是特殊的,对虞眠而言。但这种特殊究竟是在哪一种程度?她不敢问,只怕一问连这仅有的扭曲的依存都会粉碎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