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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红之部落的风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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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白紧紧相依,犹如神话中的双子,也如自然所描绘的它自身,光与暗本就一体同生,自太阳高悬晴空,到赤红的月轮升起。
清醒之时,白发女人的吐息之间还透露过些许窘意:“对不起……”
“为什么?”
红皮肤的少女不解。她正将粗糙的掌心摩挲过外界来客的光洁脊背,那片不同于部族人的洁白肌肤细腻而光滑,令她爱不释手。
白发女人面色微红,瞥开目光,撑着少女耳侧的草地起身:“你还太小了。”
“什么?”
提莉波姆睁大那双羚羊似的眼睛,很不服气地落下双手,环住她的腰:“我不小了!也许相比于你,我是年轻些,但在我们这儿,我一点也不小,我的同龄人都要生第二个孩子了!”
“……就是对我来说,你还太小了。”
总不好坦白自己其实是个两百多岁的老古董,白发女人只能窘迫地用与部落民相同的逻辑,反制回去。
“那又怎样?”
年长者还是起了身,低落的目光摇晃着歉疚。提莉波姆松开她,跟着坐起来。
她稍稍蹙眉,倾身搭上对方的左手:“是你告诉我,只要避开别人、避开规矩,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的。况且,先邀请我的也是你,而我都选择主动应邀了,你不能这样、像逃跑一样撇开我,好吗?”
外界人眨了一下异色的双目,抬起眼,对上那双少年人定定的,热切的黑眼睛。
令她恍惚间,回想起了很久远以前,也曾那样握着自己的手,凝望自己的年轻人。
“嗯,你说得对。”
于是目光软和下来,白发女人牵牵唇角,回她一个点头,和浅淡的笑。
自那以后,两人的相处方式就变得越发暧昧不清。
时而像是师徒。
提莉波姆会学着白发女人盘腿在湖畔的大石头上打坐,呼吸之间吐纳自然灵力,渐渐能感知明晰体内灵脉的运行。不久,就能在独自穿行丛林中时,随手为利箭附上灵力,成为能一箭毙命一头猎物的神射手了。
等到夜晚回到村寨里时,也偶尔会在猎手们围坐在篝火边涂抹伤药时,一边悄悄念动白发女人教她的咒语,一边装作不经意地从伤员们的身后走过,而背在身后的手里散出浅蓝色的点点灵力,落在她们的伤口上,快速愈合。
听着大伙高兴地夸赞巫师给的圣水和伤药效果好极了,远远看着巫师又惊又喜,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提莉波姆也扬起打从心底的笑容。
而就像是阿布里人相信自然的运行总是循环互补,有生有死,有索取也要有回报那样。
提莉波姆也教外界人剥下野兽的毛皮,做成部落民的短裙和护胸,还捡来白色石片和一种大河蚌的珍珠,编织成奥勒的项链。还一字一句教她部族的语言,也学着村里的奥勒长老们,唱记载阿布里人的神话的歌谣。
白发女人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词句;反观提莉波姆,倒是对外界人的语言学得一窍不通。
到了这时,少女就会把手指抚在外界人的嘴唇上,仿佛想通过触摸的方式,将那些陌生的发音方式模仿得更像。
只是两人到底不是真正的老师和学生,谁也没有一定要教会谁什么,于是那像是师徒的相处模式,也会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向别的关系滑去。
“别闹。”白发女人会偏开脑袋,眼中却含着近乎宠溺的笑意。
“没有闹。”提莉波姆也笑,淘气地顺势坐到她的身边,手指却追着她的唇瓣摸。
白发女人弯弯眼睛,目光狡黠,分开唇齿轻轻咬住那截红色的手指。
“哎呀!”少女小小地惊呼一声,却紧接着咯咯地笑开了,“你才该别闹呢。”
说着抽开指尖,转而热情地捧过她的脸,改用自己的嘴唇抚摸她的唇。
部落民表达爱的方式热烈奔放,带着大自然的野性。就连老神使也必须承认,奥勒女孩不仅是灵力天赋出色,在学习治愈类的法术方面是个好苗子,也在传递生命活力的运动上是最好的天才。
在空旷的草地上,在湖畔的石头旁,在昏暗的洞穴里,在穆卡亚圣树的树影间,到处都停留过她们依偎的身影。
仿佛要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只为彼此留下纵情的欢乐。
时间一天天过去。
动物们过了繁殖季,植物枯白凋落,宽阔的草原逐渐平静。
从外边来的疯子,也不怎么发狂了。
只有部落重新热闹起来,因故推迟的成年礼终于要到来了,还有一桩喜庆的婚事。
白发女人垂着眼眸,指尖轻轻拂开搭在少女眉间的发丝。
这一次提莉波姆熟睡了很久,等到她转醒过来,睁开眼时,才发现太阳已经过了半空,守望着自己的明暗双目,也好似忧虑着什么。
“在想什么?怎么不高兴的样子,是我睡得太久,压得你大腿发麻了?”
红皮肤的年轻人坐起身来,手上撩过一缕白色发丝,眼睛则热切地凝望她。
白发女人垂落目光,望了一会儿少女拨弄自己发丝的动作,半晌没有吭声。
“哎,怎么不说话?”提莉波姆精神饱满,看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反应,就也不管她,自径蹦跳着踩在草地上,“正午都过了,我得去打猎了,你要一起吗?”
年长的外来人眼看着少女伸了个懒腰,身形舒展,才忽地开口:“我也许该走了。”
话中的“走”,显然不是指跟随落单的部落民去打猎。
“嗯?为什么,这么快?”
提莉波姆当然也明白,一下子愣了,猛地回过身来。
白发女人平静地与她对视了片刻。
淡道:“我在这里逗留得够久了,来时受的伤痊愈恢复,也多亏此地充足的自然灵力,灵脉也恢复了很多。只剩烙印留下的邪气未除,但这是老毛病,留在这里也没有办法根治……总之,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眼见提莉波姆的眉毛都耷拉下来,她又接道:“再说,你也得去参加奥勒的仪式,做个母亲了,不是吗?就算我还留在这里,你以后也不能天天来见我了,又何必感伤我要离开?”
提莉波姆跪坐到她身旁,两眼紧盯着她,巴巴地望着:“可就算不能天天来,只要你在这里,我也可以隔一两天,隔五天……再不济,十天半个月的,也总能见到!”
白发女人轻笑她的幼稚和顽固:“按你们村寨的规矩,结了婚的奥勒还能随便跑出村子吗?而且,你不是说过,要去尽到你在部族的职责了吗?你现在是游手好闲,但等你有了孩子要照顾,还能有空想起我这个外人吗?”
“会的!”
话音未落,提莉波姆就很大声地回答,几乎吓到对方,随后才后知后觉似的软下声线,忙说:“不,我也可以接任巫师,不要孩子也行……你知道的,我已经变得和你在一起才会幸福了。”
“你的巫师阿妈就很闲么?不是上次你还抱怨过,想做巫师,也要学会很多很多的巫术咒语,做一大堆复杂的仪式,还要为村子采集药石,每天照顾落下伤病的村人?”
白发女人收起了笑容,像个严肃的师长那样反问。
提莉波姆抿抿嘴角:“但是……总会有空来见你的。”
“可你应该清楚,就算那些长老同意你接任巫师,也要等到你学会了那些巫术仪式以后,才会让你通过穆巴图的仪式成为艾洛。而在此之前,你身为村寨里少数的奥勒,她们会放任你不结婚、不为村子生育吗?”
提莉波姆咽了咽喉咙,说不出话来,神情越发失落无望。
其实她是明白的。这些天里,隔壁村都总是送礼物过来,巫师也会在夜里多编织些首饰,说是要送给她和她的艾洛的护身符。
所有人都很高兴,这场成年礼和婚礼,显然是板上钉钉的了。
白发女人嗓音低缓,抛出一个选择:“要不然,你随我一起走?”
提莉波姆一时目光发直,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
但她还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白发女人目光冷漠,唇边却又浮着一丝玩味的笑,认真看着她,等待少年人的决定。
“……如果我想跟你走,你就会带我走吗?也保证不会把我卖给外边的坏人,欺骗我吗?”
毕竟是谈及要去她从未踏足过的外界,提莉波姆总要多几分考量。
“我当然不会把你卖掉。”白发女人眨了一下眼睛,嘴角的笑意散去,因少女现实的考虑,也陷入了深思。
停顿片刻之后,她正色说:“只是说来,当初我离开外界时,惊动了某些麻烦的家伙,现在恐怕他们已经在满世界找我了。出去以后,你要是跟在我身边会太过危险,所以我也不会将你带在身边。”
“但假如,你愿意在外界去过崭新的、属于你自己的人生,我还能动用一点过去的人脉,给你在外界找个安稳的容身之所,让你享受在草原部落之外,更加宽广的世界,你也可以在那里做个自由自在的猎手。”
“你很好,提莉波姆,如果部落的规矩约束了你,我也希望你能摆脱约束,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这姑娘确实很好,竟让她依稀看到昔日拥有过的一抹幻影。
提莉波姆一时没有回答,似乎在仔细地考量。
半晌眼光动摇,深深地望着她:“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带我离开部落,但要让我成为一个与你无关的外界人?”
“与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无关,你可以得到完全自由的新生活,重新开始。去到外界,我可以给你找一个地方,让你不想就不用结婚生育,也不用做巫师、变成艾洛,还有更多的工作可以选择。”
白发女人摇头,像是安慰女孩而展露出没有多少笑意的微笑。
“——提莉波姆,你自由了。”
然而出乎意料,女孩梗着脖子仰起头来,盯着她抗拒地大叫。
“不!我没有!”
手指深深地抠进身边的土地,嘴角的肌肉连带着脖颈颤抖得厉害。
但目光却不再动摇。
“那不是自由!你不懂,因为你只会逃跑,对,你就是逃到这里来的,到现在你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但是阿布里人的猎手不会逃跑,她们会勇敢地面对……狮子。”
白发女人愣了一下,面色惨白,继而却如听笑话,爆发大笑。
“你说我只会逃跑?哈哈!”
紧接着,眼神陡然阴沉,一把抓住少女的肩膀,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阿布里人为什么至今在这片草原上和野兽们生活在一起,与世隔绝、画地为牢?连你们真正的血脉由来都已忘却,宁可用让所有人作出牺牲的愚笨方式,而不是探索和掌握你们的权能来解决问题……你们不也是逃到这里来的,不过是比我到达得更早?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提莉波姆被眼前女人疯狂毕露的盯视吓到,呜咽着连连摇头。
那双异色的眼瞳幽深,涌动着比湖水冰冷太多的黑暗,尖刺一般的怜悯与讥嘲将一直以来的冷静与温和划得支离破碎,留下令人不寒而栗的刻薄。
仿佛深渊。
对了,她毕竟是个发疯的女巫……提莉波姆都快忘了。
僵持两秒,那令女孩陌生而畏惧的面孔,就被白发女人无形拂去。
嘴角重新放柔,定格在一个不会使人感到冒犯的角度;双眼一眨,也复归于宁静,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露出春风般宜人的微笑。
“年轻人,对你不了解的事,傲慢是不可取的。再说逃跑也不可耻,这只是一种生存策略罢了,生灵都想要挣扎着活下去保全自己,这是无罪的,不是么?”
“是、是……”提莉波姆愣愣的,她像才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刚刚醒来,或是还没醒。
“好。”
白发女人站起身来,淡淡地一点头,伸手在红皮肤少女的面前:“所以,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草原了,你的决定呢?是随我一起走,放下约束着你的枷锁,去看看外边广阔的世界,还是留下来顺服地为村寨做个母亲?”
虽然她暗自也有点懊恼,会不会把这孩子逼得太急了?就这样突然要她选择。
但闭了闭眼睛,神情未变,心意已决。
这是对方迟早要做出的抉择,与其拖到最后才说,不如早点挑明,之后就算要道别,也有个心理准备。
提莉波姆果然还没回过神,落魄而迷茫地跪坐在地上沉沉喘息。
良久才抬起脸,睁着无辜而痛苦的黑眼睛:“我……我不知道……”
这些明明,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自然不想当一个不能离开村寨乱跑和狩猎,而只能规规矩矩呆在村子里抚养孩子的奥勒母亲,也不想和不喜欢的人结婚。
但撇下村子,去到外界,这既是不负责任的逃跑,又一样不能让她如愿做个令大家信服的猎手,也不能陪在心上人的身边。
为什么她总是只能接受,并不符合自己心意的选项呢。
“没关系,你还有两天时间仔细考虑。我会在月圆之夜的次日,也就是从今天算起,第三天的清晨离开,到时候,如果你想随我一起走,就到我们相遇那天见面的枯树下找我吧。”
白发女人垂眸,弯身抚摸了一下女孩的脸颊,极尽温柔,随即起身离开。
冷风吹过大地,草原崇敬虔诚地向这位不时来此视察的君主附身膜拜。
提莉波姆跪在湖畔,仰起的眼里倒映着苍茫的天空。
良久,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有选择的自由。那天,少女独自呆呆地在一棵长得十分孤单,四周都是光秃秃草地的穆卡亚树上坐了一下午,安静得简直不像以往闲不住的自己,就像是要通过穆亚迪的提前演练。
由于穆亚迪仪式和涉及到两个村子的联姻在即,哪怕离得远远的,也能看到村寨里分外热闹。
当提莉波姆回到村落时,脚腕上系着鱼鳞串的小女孩第一个起身跑向河岸,隔着岸对她原地跳着高高挥手。
那抹无畏无知的热情笑容和憧憬的目光,看起来比颓唐的夕阳要刺眼得多了。
“提莉波姆姐姐,你回来啦!”
女孩大声招呼她,颈项上的奥勒项链也啪嗒啪嗒跃动在红色的肌肤上。
“你沾染的邪鬼已经祛散了吗?长老她们都在说,这次仪式保险起见,还要升起圣火,烧掉那个邪鬼缠身的外界人才好呢!”
提莉波姆攥了攥拳头,抿直了嘴角。
……她是该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