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之地》三五禾

3、第 3 章

　　何佳年目前就职于联盟民区医院，联盟三大医院之一，主要是为上级区的居民及机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也包括下级区的一小部分部分普通民众。

　　他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血压跟着职称一起涨。每天游走于手术室、值班室和病房，黑框眼镜白口罩，身上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医院里其他的医生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要找出点区别，那大概就是何佳年长得也高吧——吸进去的热空气比较多，可身上漫出的却全都是冷空气。

　　何佳年平时很少与他人交流，和医院的多数同事保持着平和又疏离的关系。
　　除了赛娜——那个三脚机器人，每次一见到他就要凑上来拥抱一下。还有就是总是把“想当年”挂在嘴边的尹主任，时不时要找他喝喝茶聊聊天，表达一下物伤其类之感。毕竟他们都是半只脚迈进总部医院的人，差一步参与“S”计划的人。何佳年对此并无多大感触，但毕竟同事一场，礼貌一些也是应该的。

　　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和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其实差不多。可每次面对手术台上躺着的人类时，看到他们即将消逝的鲜活表情时，他似乎能看到百年前人类还未被改造的时代：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然发生，自然生长，自然老去，不用进行基因检测，不用被注入芯片。贫穷、饥饿、疾病，这些可怕的事物依旧存在，自然界这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也依旧存在。

　　“联盟利益高于一切。”广播声飞扬在所有区域里，似乎是在向所有人宣告着联盟的伟大。
　　所有可怕的事物都已经被消灭，这里只有幸福、快乐、和平，人们不用为了生活发愁，联盟会为他们提供一切保障。注入芯片后，还可以停止衰老，再次年轻起来。

　　“多么美好的新世界。”
　　联盟宣言在何佳年耳边响起。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好几遍，似乎是在回应联盟的感召。

　　“033！033！”
　　何佳年的思绪被一阵机械声突然打断。他快步走进办公室里，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这是里民区医院，请问有什么事？”
　　“佳年，是我。”有些沙哑的男声从听筒里传来。
　　何佳年顿了一下，很快说道：“嗯，陈岩。你的嗓子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哦，是有点感冒，”电话那头的人讪笑了几声，“一个月前我跟你提的医疗器械的事情你还记得吗？我派了几个学生给你送过去，应该很快就到了。”
　　何佳年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这么一回事。自从那几个出现芯片排异症状的病人被转到他们医院之后，他就忙得脚不沾地的，每天都泡在实验室里进行各种检测，还有大大小小的手术要做。一忙起来，就真把医疗器械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回道：“好的，我知道了。你有药吗？等会儿我下班之后给你送去？”
　　“不用了，我回家顺路路过医院，我去找你吧。”
　　“好。”

　　何佳年挂断电话，双手撑在桌子上，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几秒钟才缓缓直起身。他捶了捶腰，走了出去，进入了十八层转廊，来到了一楼大厅。
　　今天是公休日，医院的人并不多，除了间歇响起的警示铃，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安静。他此刻站在医院大门前，抬头望向天空，感受着阳光的触摸，身上的疲惫感竟也一扫而空。
　　正当他闭眼放空的时候，一辆黑色卡车急停在他身前，还带起了一阵尘土。何佳年被呛得往后退了几步，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朝他走来。
　　那人戴着一张黑色面罩，只露出了眼睛。他把一张纸递到何佳年面前，说道：“何医生，我叫许天齐，叫我天齐就行。这是陈老师列的器械清单，请您过目。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就把这些器械卸下来了。”
　　何佳年低头快速扫了一眼清单，朝许天齐笑了笑，说道：“没问题，卸吧。你们陈老师是最严谨不过的人了，他写的能有什么问题。哦对了，你们直接把车开进去吧，直接开到后面的住院区，把器械放到有三角标识的屋子里就行。”

　　或许是被何佳年盯得时间太长了，许天齐的脸噌一下就红了，不过好在他戴着面罩，没人能看见。可是他那结巴的声音却出卖了自己：“好，好的，何医生，我，我知道了。”

　　何佳年眼神奇怪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他们还是学生，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可能有点严肃了，让他们觉得不自在了吧。他舒展了一个更柔和的微笑，换上了一个从没使用过、有点像母亲哄孩子似的语气说道：“那就辛苦你们了，改天有时间我请你们吃饭。”

　　许天齐怔了一下，先是摇了摇头，又立刻点了点头。何佳年看他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脑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拍了拍许天齐的胳膊，“行了，就这么说定了。快去吧。”

　　许天齐腾一下挺直了腰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随即朝身后招了招手，汽车驶进了医院。许天齐跟何佳年道了别，也跟着跑了进去。

　　就在何佳年转身准备回医院的时候，一辆暗绿色吉普车停在了刚才的位置，几个穿制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来。
　　何佳年往左边移了移，想提前给他们让开路，却意外被人扯住了胳膊。这时一阵机械女声从何佳年背后响起，他转身去看，反被她搂住了腰。

　　“佳年，宝贝，你怎么，在这里，呀？”
　　何佳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起的双臂瞬间放了下去，回搂住了那人的腰。他们身量差得不算太多，何佳年低头说道：“我来签收一批新到的医疗器械。”
　　“好，”机器人赛娜松开了他，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那群穿制服的人面前，介绍道：“这是，何佳年，医生，编号033，是医院，特派去，调查小组，协助各位，长官们的工作。”她说完就滑着三只脚走了。

　　“那就有劳何医生了，我们恐怕还要多多仰仗您呢。”为首的那人率先开口，并朝何佳年伸出了手。何佳年立刻回握住，赶忙说道：“为军区服务是我的荣幸，您言重了。”
　　“嗯，那我们就先进去看望病人了。方炎，你留下，给何医生交代一下具体的工作内容。”
　　“是！”

　　被叫做方炎的那人站了出来，快步走到何佳年身前，朝他伸出了手。何佳年刚要回握住他的手，一阵轰隆声从不远处响起，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紧跟其后，停在了吉普车后面。紧接着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步子又快又稳。

　　何佳年面前的那群人都转身看向那人，唯独他被挡住了视线。他只好侧着脑袋从缝隙里看，刚要看清楚的时候，前面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声音：“史上校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总部的通知前脚刚发，您后脚就到这里了。”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答案，可仍旧不死心地往前走了半步，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但又被史上校挡住了最后的一点缝隙。
　　他无奈地缩了回去，这时只听史上校笑着说道：“上级说什么，我们就得立马去做，不抓住这点机会，怎么能走到今天呢？毕竟我们谁也不像您，有个好家世，一辈子顺风顺水的。您说是吧？”
　　何佳年觉得心里的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晰。

　　“史上校有耍嘴皮子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抓犯人吧，固防了两个月，跑出来的犯人比之前翻了一倍。”
　　“哼。”
　　史聿甩了他一眼刀，不愿再跟他争辩下去，转身带着手底下的人进了医院。

　　双方不欢而散，何佳年身前的人墙轰然倒塌。帷幕被拉开，时隔八年，他再次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何佳年下意识想要走，走得越快越好。可他却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一样，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能干巴巴地站在原地。可惜凡人没有灵魂脱壳这一说，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只能尽力去面对。
　　等他整理好了情绪，换上了一个官方的微笑后，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像是一把在风沙里浸了多年的刀，虽然不再年轻，却依旧锋利。只要锁定了目标，立刻就能见血封喉。

　　何佳年此刻很不幸地暴露在了这把刀下面。

　　很快那把刀就对他亮出了利刃——谢擎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嫌恶。他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从何佳年身边走过去了。

　　“何医生？何医生？”方炎喊了他两声，见他没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何佳年这才回过神来，他压下了心里翻腾的那点情绪，缓缓说道：“走吧，我带您去我办公室。”他们和谢擎云他们一伙人一前一后进了医院。

　　好在何佳年和方炎都是极其讲究效率的人，不出二十分钟，两人就把所有的工作内容都聊完了，还顺带梳理了一套流程。
　　“具体的内容就这些了，如果之后何医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发消息问我。”
　　“好，那就麻烦你了。”
　　二人互换了联系方式后，何佳年把方炎送了出去。

　　此刻他站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抬头看着即将消失的太阳，长舒了一口气。他低头看去，不远处一辆银白色汽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医院门口。何佳年拎起长椅上的背包，快速下了楼。

　　他刚出一楼大厅就跟陈岩碰上了。陈岩戴着口罩，低头看了看他手里背包，顺手接了过去，语气里满是抱歉：“让你费心了，还给我准备这么多药。”
　　何佳年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拉住他往外走，边走边说：“客气什么，你之前说过你一换季就爱感冒，我看这几天天气也不好，就给你多准备了一些。”
　　陈岩怔了一下，又立刻说道：“我随口一说的，难为你还记得。当医生的，记性就是比一般人要好。那我就多谢你了。”
　　何佳年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嘴角也咧开了个十分好看的弧度。他轻轻推了推陈岩的胳膊，说道：“好了，别拿我打趣了。天马上就黑了，快回家吧。”
　　陈岩按了下车钥匙，车灯亮起，他扭头看着何佳年，语气真挚地说道：“不着急，我先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们又不顺路。”他把陈岩往车门处推了推，又指着左手边不远处的高塔说道：“我家离医院又不远，我走回去就行。”
　　陈岩却像是铁了心思要送他一样，脱口而出：“那我陪你走回家吧。”
　　何佳年噗嗤笑出声来，又立刻憋了回去，正色道：“陈岩你别闹了，你这还生着病呢，赶紧回家去歇着吧。”

　　“佳年，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明白——”

　　“陈岩，”何佳年叫住了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盯着陈岩的眼睛，沉声道：“阿岩哥，我是真的把你当亲人看。但有些话你如果说出来，我们可能就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陈岩被他这副样子震了一下，和何佳年认识的这五年里，他从未见过何佳年会散发出这样的气质。何佳年平常对人是有些冷淡，但那也只是像片片雪花扑在脸上，毫无攻击性，甚至会让觉得有些可怜可爱；可现在他浑身都像是在散发着寒意，好像从雪山上走下来的妖兽，神秘又危险，让人不敢靠近，甚至想要跪倒在他脚下。

　　可忽然间野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天山雪莲，紧接着何佳年清冷却又带着些许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岩哥，快回家吧。”

　　陈岩至今都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

　　街上的巡逻警察比前两天又多了一倍，何佳年还算幸运，一路上只被盘问了一次。等他快要到家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小区楼下停了一个熟悉的滑板。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顾不上等电梯，他一把推开了步行梯的门，一下子跳了三级台阶，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里直接跑到了18楼，这一路上脚步比脑子转得还要快。等他站到自己家门前，双手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刚要输密码，门却自己从里面缓缓推开了。

　　“Surpri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