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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骤变的镰刀与一袋高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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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这玩意儿,有时候比绝望更毒。它让你尝到一点甜头,然后把最苦的胆汁硬生生灌进你喉咙里。
第二天黄昏,天色阴沉得厉害,乌云压得更低,像脏污的棉被直接捂在了黄泥岗的屋顶上,闷得人喘不过气。一场暴雨似乎在憋着一股邪劲,迟迟不肯落下。
陈丽君正在家偷偷收拾那个破得不能再破的包袱,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被那张通知书烘烤着,顽强地闪烁着。她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是偶尔从村口喇叭里听来的、走了样的《洪湖水》,声音粗嘎难听,却透着掩不住的亮色。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了形的哭嚎,像淬了冰的刀子,猛地从李云霄家方向刺破这沉闷的寂静!
“爹——!”
是云霄的声音!但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比一个月前她爹被打时更甚,是一种彻彻底底、毫无生气的崩毁!
陈丽君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包袱皮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她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冲出院门,朝着李云霄家发足狂奔!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越勒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
李云霄家那扇破柴门大敞着。院子里,李云霄瘫跪在炕沿下,双手死死抓着炕席边缘,指节白得吓人。她张着嘴,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只有一种类似漏气风箱般的、极其可怕的嗬嗬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炕上,李老蔫直挺挺地躺着,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灰色,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空洞地瞪着低矮黢黑的屋顶,瞳孔已经散了。一只手无力地垂在炕沿外,指尖冰凉。那个熬药的破瓦罐摔碎在地上,黑乎乎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浓重的苦涩味混合着死亡的冰冷气息,弥漫了整个小屋。
他死了。静养并没有带来好转,那日被打垮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不过是凭着一点残存的生气硬吊着。这最后一口生气,到底还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声无息地断了。
陈丽君僵在门口,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看着炕上那具迅速冷下去的尸体,看着崩溃到失去人形的李云霄,脑子里嗡嗡作响,那张录取通知书在胸口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地狱里煎熬。李老蔫的尸身用一领破草席卷了,暂时停放在屋角。李云霄的母亲,那个常年沉默寡言、愁苦得像是黄土捏成的女人,在巨大的打击下,眼神彻底空了,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她不再哭,也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屋外阴沉的天。
家里连给李老蔫打一口薄皮棺材的钱都没有。真正的家徒四壁,老鼠进来都得含着眼泪出去。
就在李老蔫死后的第三天下午,一个穿着皱巴巴蓝布褂子、满脸褶子、眼神浑浊呆滞、浑身散发着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气味的陌生男人,正叼着旱烟袋,叉着腰站在一旁。他脚边放着一小袋高粱米,袋子口敞着,露出里面饱满的、金黄色的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诱惑光泽。这就是邻村那个四十岁的老光棍,赵大夯。
“哭啥哭!嚎丧啊!”赵大夯不耐烦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烟袋锅子敲了敲炕沿,发出“梆梆”的闷响,“人死都死了,埋了拉倒!”他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显得清醒点,“人死……得埋!用破席卷……卷了,喂野狗啊?老子……老子看不过眼!”
他用力拍了拍那袋粮食,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挤出一种扭曲的、不知是炫耀还是同情的表情:“这袋高粱米!老子……老子攒的!够你们娘俩撑到他娘的秋收了!给老蔫……换口薄皮棺材,绰绰有余!让他……让他体体面面下去见阎王爷!”
李云霄的母亲,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从那袋能救命的粮食,移到赵大夯那张被酒精侵蚀得不成样子的脸上,再移到屋里女儿那副失了魂的惨白模样。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良久,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飘忽的声音问:“……条件呢?”
赵大夯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干涩而刺耳,像夜猫子叫。他伸出胡萝卜一样粗肿的手指,指了指屋里如同木雕泥塑般的李云霄,喷着酒气道:“简单!丫头……跟我过!给老子……洗衣!做饭!暖被窝!省得老子一天到晚冷灶冷炕……像个孤魂野鬼……”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猥琐的、被酒精放大的人性之恶。
“放你娘的狗臭屁!”陈丽君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虎,狂吼着冲进院子!她刚好提着好不容易从亲戚家借来的半小袋红薯干赶来,听到这句话,整个人瞬间被一股毁灭性的怒火吞噬!她把手里的红薯干狠狠砸在地上!“滚!拿着你的骚粮食滚!云霄不会跟你个酒鬼!你想都别想!”
赵大夯被这突如其来的叫骂惊得一个趔趄,酒醒了两分,随即恼羞成怒,酱紫色的脸涨得更红:“陈黑妮!你……你个□□崽子!滚一边去!大学生?大学生多个屁。这……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一袋高粱米!一口棺材!你出得起吗?!把你卖了都值不了这个价!”
“出不起我卖血!卖命!也不用你这烂酒鬼来惦记!”陈丽君嘶吼着,浑身都在发抖,每一个毛孔都在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她转向李云霄的母亲,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哀求而扭曲变形,“婶子!不能啊!不能把云霄往火坑里推!他是个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喝了酒就打人!输了钱就卖东西!云霄跟了他就毁了!我们说好了一起走的!我能带她走!我们能有活路的!”
李云霄的母亲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看状若疯魔的陈丽君,又看了看那袋实实在在、能让她丈夫体面下葬、能让她们娘俩不至于立刻饿死的高粱米,最后,目光落在女儿那张苍白麻木、毫无生气的脸上。女儿的魂,好像早就跟着她爹一起死了。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能活下去……能让她爹入土为安……至于以后……落在酒鬼手里,好歹……好歹是条活路,总比立刻饿死强吧?酒精能泡软骨头,也许……也许哪天他喝死了呢?
她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清晰地,点了一下头。干瘦的脖颈发出“嘎吱”的轻响。
“娘——!”李云霄发出半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随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痛快!”赵大夯脸上露出得意又混沌的笑容,打着酒嗝,弯腰就要去扛那袋粮食。
“我日你祖宗!”陈丽君彻底疯了!她尖叫着扑上去,不是扑向赵大夯,而是扑向那袋高粱米!她用指甲抠,用牙咬那粗糙的麻袋!她想撕烂它!毁了它!这袋用云霄一辈子换来的、沾着酒臭的粮食!她不能让它进门!
“滚开!疯婆娘!”赵大夯凶性也上来了,一把推开陈丽君。陈丽君趔趄着摔倒,手肘磕在石头上,瞬间见了血。但她立刻爬起来,又像疯子一样冲过去,撕打赵大夯,用头撞他!赵大夯挥舞着拳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周围的村民试图拉开他们,场面混乱不堪。
李云霄的母亲,那个枯瘦得像一把干柴的女人,听着陈丽君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劝阻,看着赵大夯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再看向女儿那张苍白如纸、魂灵出窍般的脸,她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又像是被无形的山峦压垮,毫无预兆地,她的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正跪在李云霄的面前!
“霄啊……”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令人心碎的哀鸣和绝望的乞求,“娘……娘求你了……认了吧……给你爹……换口棺材……让他……让他能埋进土里……别让野狗拖了去啊……娘没用……娘对不起你……”她一边说着,一边竟用那枯瘦的、青筋暴露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面前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尘土沾了她一脸,混合着瞬间涌出的、浑浊的泪水,在她深刻的皱纹里冲出泥沟。
这一跪一磕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锯断了李云霄最后那根紧绷的神经。她看着跪在自己脚下、卑微到泥土里的母亲,看着这个生养了她、却也给不了她任何庇护、如今只能以这种方式哀求她的女人,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灌满了她的胸腔,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挣扎。
她眼底那点微弱的、因陈丽君到来而燃起的火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和认命。喉咙像是被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泄露着内心正在发生的、天崩地裂般的坍塌。
良久,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像是提线木偶。然后,她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个仍在与赵大夯撕扯、哭喊着的陈丽君。
陈丽君看到李云霄向她走来,像是看到了救星,哭喊道:“云霄!你别听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
李云霄走到陈丽君面前,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没有去拉赵大夯,而是用力地去掰陈丽君死死抓着麻袋或车板的手指。她的声音低哑,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君君……松手吧。”
陈丽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云霄!你干什么!你疯了?!我们不能……”
“我答应了。”李云霄打断她,抬起眼,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死寂,“君君,对不起……咱俩……咱俩说好的……一起考出去……看火车……我……我食言了。”
“食言?”陈丽君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伤了,猛地甩开李云霄的手,眼睛瞪得血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调,“你说什么屁话!什么叫食言!这不是你该认的命!走!你现在就跟我走!”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一把死死攥住李云霄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拖着她就往院子外冲!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带她走!
李云霄被她拖得一个踉跄,手腕上传来剧痛。她被动地被拖着走了两步,看着陈丽君那因暴怒和绝望而扭曲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团不肯熄灭的、灼人的火焰,再想到身后跪在地上的母亲,那袋能换棺材的高粱米,以及那个令人作呕的酒鬼……巨大的、无法调和的痛苦和绝望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不能走。她走了,她爹暴尸荒野,她娘怕是立刻就能撞死在这土墙上。
“放开我!”李云霄挣扎着,想要甩开陈丽君的手,但陈丽君的手像铁箍一样,死死钳着她,拖着她往外走。
“我不放!死也不放!”陈丽君嘶吼着,几乎是凭着一股蛮力,硬拖着李云霄往外闯。
拉扯之间,绝望、痛苦、以及对陈丽君这份不顾一切的情谊的无以为报和害怕拖累她的巨大愧疚,最终凝聚成一股扭曲的力量。李云霄猛地停下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将被陈丽君死死攥住的手狠狠向后一拽!同时,另一只手扬了起来——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猛地掴在陈丽君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陈丽君猛地偏过头去,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嘴角破裂,渗出血丝。所有的声音和动作,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陈丽君彻底僵住了,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云霄。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但远比这更痛的,是心里某个地方骤然碎裂的巨响。她看着李云霄,看着那双盛满了痛苦、绝望、哀求以及冰冷决绝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李云霄的手还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她看着陈丽君瞬间灰败下去的眼神,看着那眼底的光彩被自己这一巴掌打得粉碎,她的心也在那一刻被撕成了碎片。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最后一丝强撑的硬气:“……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走啊!”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陈丽君一眼,脚步虚浮地走向那袋高粱米和那个等着看结果的酒鬼赵大夯。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一块即将崩裂的石头。
陈丽君捂着脸,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李云霄决绝的背影,看着地上跪着的、依旧在无声磕头的云霄娘,看着酒鬼那令人作呕的得意嘴脸……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扭曲、旋转,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绝望的黑暗。那袋金灿灿的高粱米,此刻在她眼里,比墨汁还要黑,比毒药还要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