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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通知书与苦根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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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黄泥岗的黄土再褪一层皮,让崖畔的野杏果再添一分沉甸甸的青黄。日子依旧是被毒日头熬煮的稠粥,黏腻、滚烫,裹挟着汗臭、粪土气和望不到头的焦渴。只是,那日老槐树下喇叭里炸响的惊雷,到底是在这片死水般的旱地里砸出了深坑,埋下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坑底沉着陈丽君眼底烧不完的野火,也沉着李云霄夜里拭不尽的冰凉。
这天,日头依旧毒辣,像烧红的烙铁摁在黄泥岗的脊背上。陈丽君正光着脚板在自家院墙根下铡猪草,铡刀起落,发出枯燥而有力的“咔嚓”声,碎草屑混着尘土飞扬,粘在她汗涔涔的胳膊和脸上。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铡刀下去又狠又急,仿佛铡的不是草,是这勒死人的穷窝棚,是这望不到头的苦日子。
邮递员那辆破旧的绿色自行车铃铛声,像一颗石子投进滚油锅,瞬间炸开了整个村子的沉寂。多少年了,这铃声鲜少在黄泥岗响起,偶有响起,也多是催粮催款的通知,或是哪家在外当兵的儿子寄来的、需要村长用大喇叭念好几遍的平安信。
“陈丽君!陈丽君家的信!省里来的!大信封!”邮递员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穿透了沉闷的空气。
“咔嚓!”陈丽君手里的铡刀猛地顿住,半截猪草掉在地上。她整个人像被雷劈中的枯树桩,僵在那里,只有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被拉到了极限。汗珠子顺着她的鬓角滚落,砸在脚下的黄土里,她却浑然不觉。
她娘从低矮的灶房里探出头,蜡黄的脸上先是一愣,随即漫上一种混杂着惶恐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省里来的信?大信封?这五个字像钩子,把她深藏在皱纹里的那点几乎磨灭的念想猛地勾了出来,颤巍巍地悬在半空。
陈丽君猛地扔下铡刀,甚至忘了穿鞋,赤着一双磨出厚茧的脚板,像一头被鞭子抽打的牲口,跌跌撞撞地冲向院门。她的动作太大,带倒了墙边靠着的锄头,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从邮递员那双同样粗糙的手里,几乎是抢夺般地接过了那个牛皮纸大信封。信封很厚,沉甸甸的,右下角赫然印着“三江省地质学院”几个鲜红的字,像血,像火,灼痛了她的眼睛,也瞬间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的手抖得厉害,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泥垢和绿色的草汁。她哆哆嗦嗦地,几次才撕开那个封口。一张硬挺的、印着庄严国徽和校徽的纸滑了出来。
“录取通知书”。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五个字上,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迸出来。周遭的一切声音——她娘急促的呼吸、邮递员羡慕的咂嘴声、邻居闻讯探头张望的窸窣声、甚至远处田野里的虫鸣——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这张纸,和纸上那五个劈开她十九年灰暗人生的字。
她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被死死压抑住的呜咽,像受伤的狼在深夜里舔舐伤口。没有狂喜的呼喊,没有激动的眼泪,只有一种近乎痉挛的沉默,和那双瞬间被巨大的、灭顶般的希望和沉重压得血红的眼睛。她粗重地喘息着,手指用力地蜷缩,几乎要将那薄薄一张纸捏碎,又像是攥着全世界最脆弱的珍宝。
“考上了……真考上了……”她娘喃喃着,声音发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冲刷着脸上的沟壑尘土。她猛地想起什么,转身朝着屋角那落满灰尘的土菩萨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含糊的感谢。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火炭,瞬间烫遍了黄泥岗的每一个角落。羡慕、嫉妒、难以置信、麻木的观望……各种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陈家那低矮的土坯院墙。陈丽君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死死攥着那张通知书,赤脚站在滚烫的院子里,像一尊突然被赋予了灵魂的石雕,望着村后崖壁的方向。
当夜,煤油灯依旧。
只是那豆大的灯火,今夜似乎比往常要明亮些许,跳动得也更有力。灯下,两个身影紧紧挨着。
李云霄的父亲捡回了一条命,但如同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折过的老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脸上烙下了灰败的死气,整日蜷在炕角咳嗽,咳得浑身抽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神彻底空了,对着屋顶那片油腻的黑暗,能看上一天。但终究,还喘着气。这就够了,对李云霄来说,这就够了。她小心翼翼地将熬得稀烂的高粱米粥一勺勺喂进父亲嘴里,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
陈丽君把那张通知书摊在炕沿上,就在那盏煤油灯旁。纸张在昏黄光晕下,泛着神圣的光泽。
“看,”陈丽君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底气,“三江省,地质学院。云霄,咱们……咱们能出去了!”她的手指用力地点着那校名和地址,指尖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李云霄喂完最后一口粥,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仔细擦去父亲嘴角的流涎。她转过身,目光落在通知书上。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消瘦,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墨晕染,但那双眼睛里,在看到那张纸的瞬间,猛地迸发出一簇微弱却璀璨的火花,如同寒夜里骤然划过的流星。
她伸出细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轻轻抚摸过那光滑的纸面,抚摸过那鲜红的印章。冰凉的指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灼热,从纸张深处透出来,烫得她指尖微微蜷缩。
“真好……丽君姐,真好……”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哭腔,却又含着笑,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陈旧炕席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这是一个月来,她脸上第一次出现除了绝望和麻木之外的表情。
陈丽君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攥得紧紧的,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通过紧握的手传递过去。“等你爹再好点儿!大夫不是说再静养几天就能试着下炕了吗?咱们一起走!我打听过了,学校包吃包住,有补助!咱们去了省城,我上学,你找个活儿干!肯定比这儿强!离开这鬼地方!永远不回来了!”她的话语又急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和炽热的憧憬,像一串点燃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在这间依旧弥漫着药味和霉味的破屋里。
李云霄看着她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她眼底那点微弱的星光也一同点燃。一起走。离开。这三个字像魔咒,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厚重阴霾。她重重点头,反手用力回握住陈丽君粗糙的手掌,仿佛那是湍急河流中唯一的浮木。
“嗯!一起走!”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一晚,煤油灯燃了很久。两个少女挤在窄小的土炕上,头靠着头,一遍遍地看着那张通知书,筹划着渺茫却动人的未来。省城的高楼,轰鸣的火车,干净的街道,能吃饱饭的食堂……这些从画册和广播里得来的模糊印象,被她们用最炽热的想象填充、描绘,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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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希望催生了孤勇,也许是离别在即滋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愫。在那盏摇摇欲坠的煤油灯下,在那破败、窒息、却被短暂希望照亮的土屋里,某些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终于找到了裂缝。
陈丽君的手不知何时从紧握,变成了笨拙的抚摸,抚过李云霄瘦削的肩胛骨,那骨头硌得她手心发疼,却激起一种更深的、近乎疼痛的怜惜。李云霄微微一颤,没有躲闪,反而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四目相对,呼吸可闻。空气中弥漫着煤油味、汗味、药味,还有一种骤然升腾的、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燥热。
动作是笨拙而剧烈的,像两头初次抵角的小兽,带着孤注一掷的蛮力和不知所措的慌乱。破旧的衣衫被汗水浸透,纠缠着褪下,露出少女虽经风霜摧折却依旧柔韧的肢体。皮肤接触到夜晚微凉的空气,激起一阵战栗。土炕坚硬,硌得人生疼,却无人顾及。
黑暗中,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汗水滴落的声响、和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轰鸣。陈丽君的嘴唇干燥滚烫,落在李云霄冰凉的眼睑、脸颊、脖颈,带着咸涩的泪味和汗味,动作毫无章法,只有一种近乎毁灭的、想要将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急切。李云霄细瘦的手臂紧紧环住陈丽君结实的、布满汗水的后背,指甲无意识地掐进她紧绷的皮肤,留下弯月形的红痕。她咬着自己的嘴唇,竭力不发出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呜咽从齿缝间溢出,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却又奇异地交织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献祭与狂热。
没有言语。所有的承诺、恐惧、绝望、希望,都在这场无声的、汗涔涔的撕扯与缠绕中,找到了最原始、最直接的出口。煤油灯的光晕剧烈摇晃,将两个纠缠的身影放大、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上古岩画上献祭的舞蹈,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悲壮的意味。
当最后的战栗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茫。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瘫在冰冷的炕席上,剧烈地喘息着。陈丽君的手臂仍紧紧箍着李云霄,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像轻烟一样消散。李云霄把脸深深埋进陈丽君汗湿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颈窝,无声地流泪,滚烫的泪水灼烫着陈丽君的皮肤。
窗外,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停了。只有远处几声野狗零落的吠叫,和屋内两人渐渐平息的喘息心跳。那盏煤油灯,灯油似乎终于熬到了尽头,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倏然熄灭。
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