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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黄土漫天的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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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色依旧阴沉得像块脏抹布。村口的黄土路泥泞不堪。
一辆破旧的驴车停在那里。毛驴瘦得可怜。车辕上,坐着赵大夯。他显然宿醉未醒,又或者早上起来又灌了几口,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红得吓人,不断地打着哈欠,流出浑浊的眼泪。身上那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皱巴巴的半新蓝布褂子,蹭满了泥点和酒渍,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酸臭。他不耐烦地甩着手里一根细树枝,抽打着空气,发出“咻咻”的声响。驴车的一个轱辘上,绑着一小条不知从哪捡来的、褪了色脏兮兮的红布条,在沉闷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院门开了。李云霄被她娘推着,一步一步挪了出来。她穿了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半新的红底碎花衣裳,空荡荡地罩在身上,像套了个褪色的布口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某处虚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
她娘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眼神麻木空洞,只是机械地推着女儿。
陈丽君跌跌撞撞地跑来,头发散乱,衣裳不整,脸上还带着昨日撕打留下的青紫和那一巴掌鲜明的红痕。她看到那辆绑着红布条的驴车,看到穿着红衣裳、像个祭品一样被推上车的李云霄,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撕裂般的嚎叫:“云霄——!不要——!”
她疯了一样扑向驴车,想要把李云霄从车上拽下来!“下来!云霄你下来!我们不换了!那粮食不要了!棺材不要了!我求求你!下来啊——!”
赵大夯被吵得心烦意乱,宿醉让他头痛欲裂,脾气格外暴躁。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陈丽君,扬起手里的树枝就朝着陈丽君抽过去:“嚎什么丧!滚远点!妈的……吵得老子脑仁疼!”树枝抽在陈丽君胳膊上,留下一条红痕。
陈丽君不管不顾,只是死死扒着车板,哭喊着李云霄的名字。
李云霄坐在驴车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陈丽君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烧红的针扎进她的心脏。她能感受到陈丽君抓着她胳膊的手,滚烫,绝望。她死死咬着牙关,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冰冷的、麻木的、如同石雕般的姿态,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
“妈的……没完没了!”赵大夯彻底不耐烦了,骂骂咧咧地,也许是酒劲又上来了,也许是纯粹想尽快摆脱纠缠,他猛地用力一推陈丽君!
陈丽君被推得一个趔趄,手指从李云霄的衣袖上滑脱。接着,赵大夯手里的树枝狠狠抽在毛驴干瘦的屁股上!
毛驴吃痛,发出一声嘶叫,猛地向前窜去!
车轮,碾过泥泞的黄土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
“不——!云霄——!回来——!”陈丽君哭喊着,踉跄着,疯狂地追着那辆突然加速的驴车奔跑!赤着一只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
驴车在酒鬼不耐烦的驱赶下,跑得飞快。黄土路漫起一片烟尘。
李云霄始终没有回头。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只有紧紧攥在袖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手,泄露出一丝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楚。
陈丽君追着,喊着,直到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咙里全是腥甜。脚下一滑,她猛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泞里!泥水溅了她满头满脸,嘴里塞满了苦涩冰冷的黄土和血腥味。
她挣扎着抬起头,视野模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驴车,在酒鬼歪歪扭扭的驾驭下,颠簸着,消失在漫天飞扬的黄土尽头。那一点褪色的红布条,最后闪烁了一下,也被吞噬。
像一场被酒精和黄□□同埋葬的葬礼。
远处,崖壁上那几株野杏树,在阴沉的天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沉默的剪影。
三天后。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陈丽君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包袱,最后站定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包袱里是几件衣裳,几个干硬的饼子,那本《代数》,还有胸口那份滚烫的、却也沉重如山的录取通知书。
她脸上撕打的伤痕还未完全消退,嘴角结着暗红的痂。眼神却不再是碎裂的空洞,而是变成了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如同崖壁岩石般的东西。只是那坚硬深处,是看不见底的、永恒的荒芜和疼痛。
她回望了一眼黄泥岗。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一片片灰黑的墓碑。整个村子死气沉沉。
她的目光最后投向村后那道陡峭的黄土断崖。崖壁上,那几株野杏树依旧顽强地扎根在石缝里。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份录取通知书在怀里硌着她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也像一根最后的、救命的稻草。
走吧。必须走。带着两个人的份量,走出去。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踏上了那条通往外界、泥泞未干的黄土路。
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又异常决绝,一步一步,远离这片给予她生命、却又吞噬了她所有温暖和希望的、爱恨交织的黄土岗。
身后的村庄,在她的脚步声里,越来越小,最终模糊成天地间一片微不足道的、灰暗的印记。只有崖畔那点孤零零的墨绿,在她血红的视野里,固执地停留了一瞬,也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
前路茫茫,黄土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