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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命运的镰刀 ...

  •   然而,命运的镰刀,总是在人最充满希望的时刻,猝不及防地挥下。

      高考前三天。一个闷热的黄昏,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一丝风也没有。乌云像肮脏的棉絮,低低地压在黄泥岗的头顶,闷雷在云层深处隐隐滚动,酝酿着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暴雨将至的窒息感。

      李云霄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小心翼翼地缝补一件旧衣服。陈丽君刚从地里回来,带着一身汗水和尘土,准备去她家一起再熬个通宵。她远远看见李云霄家那低矮的院墙,心里莫名地一阵烦躁,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带着浓重醉意的叫骂声,像淬了毒的刀子,猛地划破了黄昏的沉寂!

      “李老蔫!你个狗娘养的四类分子!给老子滚出来!”是村西头那个游手好闲、嗜酒如命的二流子王癞子。他不知又在哪里灌饱了劣质烧酒,此刻正脸红脖子粗地站在李云霄家那摇摇欲坠的柴门外,手里还拎着个空酒瓶子,唾沫星子乱飞。

      “躲?躲你娘的棺材板里去!”王癞子一边叫骂,一边用酒瓶子“哐哐”地砸着破旧的柴门,“当年……当年就是你!举报老子偷队里的红薯!害老子……害老子被关了小半年!这账……今天老子跟你算清楚!”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云霄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背脊早已被无数次批斗压弯了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脸上刻满愁苦的皱纹,眼神浑浊而麻木,像两口枯井。他看着门外气势汹汹的王癞子,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缩了缩。

      “爹!”李云霄惊恐地扔下手里的针线,扑到父亲身边,死死抓住父亲枯瘦的手臂,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王癞子看见李老蔫这副懦弱的样子,气焰更盛。“装死狗?”他狞笑着,一把推开柴门,踉跄着闯进狭小的院子,酒气冲天,“你害老子丢了脸,坐了牢!今天……今天不给老子磕头认错,赔……赔钱!老子就……就砸了你这狗窝!”

      他挥舞着酒瓶子,作势要砸。李老蔫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没……没……不是俺……”

      “不是你是谁?”王癞子被这微弱的抵抗彻底激怒,酒精冲垮了本就稀薄的理智。他怪叫一声,抡起手中的空酒瓶子,狠狠朝着李老蔫挡过来的手臂砸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酒瓶在李老蔫干瘦的手臂上爆裂开来!玻璃碎片四溅!鲜血瞬间涌出!

      “啊——!”李老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受伤的手臂,痛苦地蜷缩下去!

      “爹——!”李云霄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扑上去想扶住父亲。

      这声惨叫和四溅的鲜血,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原本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或是被王癞子叫骂吸引过来的几个村民,瞬间被点燃了!他们或许并不清楚当年的旧账,或许平日里也对李老蔫一家避之不及,但此刻,那刺目的鲜血和凄惨的叫声,像火星子溅进了干透的柴禾堆!

      “反了天了!四类分子还敢打人?”
      “王癞子也是贫农!打得好!”
      “打死这个坏分子!”
      几声充满戾气的呼喊在人群中响起,带着一种被酒精和愚昧点燃的、盲目的狂热!

      几个同样喝得醉醺醺的汉子,还有几个平日里就对李老蔫一家充满鄙夷的村民,被这气氛裹挟着,红着眼,叫嚣着,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冲进了小小的院子!

      “打死他!”
      “打死这个坏种!”

      混乱瞬间爆发!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李老蔫蜷缩的身体上!踢踹声、咒骂声、李老蔫痛苦的闷哼和李云霄绝望的哭喊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小小的院子成了暴力的漩涡中心,尘土飞扬,人影晃动,充斥着原始的兽性发泄!

      陈丽君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红了眼的母豹,狂吼着冲到了院门口!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李云霄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混乱的人群推搡着、撕扯着,哭喊着试图扑向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被拳脚淹没的身影!看到李老蔫那件破旧的褂子已经被撕烂,裸露的后背上布满了肮脏的脚印和正在迅速浮现的青紫!看到那些扭曲的、充满了暴戾和愚昧的脸!

      “住手——!”陈丽君的吼声像炸雷,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她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挡在院门口看热闹的人,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头,直直地冲进混乱的人群中心!

      她根本不管是谁,见人就撞!用肩膀!用头!用拳头!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她撞开一个揪着李云霄头发的胖妇人,撞开一个正抬脚要踹李老蔫的汉子!她扑到李老蔫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那个奄奄一息、口鼻都在冒血的老人!

      “滚开!都他妈给我滚开!”她嘶吼着,声音完全变了调,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她挥舞着拳头,胡乱地砸向靠近的人影,眼睛里是血红的、要毁灭一切的疯狂!

      她的突然闯入和不要命的架势,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部分人盲目的狂热。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但更多的拳脚,也落在了她的身上、背上!

      “陈黑妮!你疯了?护着坏分子!”
      “滚开!连你一起打!”
      咒骂声和拳脚声包围了她。

      混乱中,不知是谁狠狠一脚踹在了陈丽君的腰眼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差点扑倒。但她死死咬着牙,双手如同铁钳般扣着地面,弓着背,像一堵最坚硬的石墙,将李老蔫和李云霄护在自己身下!更多的拳脚落在她的背上、肩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她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有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村支书王有福(王虎的父亲)终于闻讯赶来,带着几个还算清醒的民兵,强行拉开了混乱的人群。

      院子里一片狼藉。李老蔫蜷缩在地上,浑身是血和泥土,已经没了声息,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李云霄瘫坐在一旁,头发散乱,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泥土,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娃娃。

      陈丽君半跪在两人身前,背上、胳膊上布满了脚印和淤青,嘴角挂着血丝。她剧烈地喘息着,像拉破的风箱,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流下,但她依旧死死地挡在前面,那双血红的眼睛,像受伤的狼,恶狠狠地扫视着被拉开的人群,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警告。

      王有福皱着眉,看着地上的惨状,又看看陈丽君那双要杀人的眼睛,最终只是厌烦地挥挥手,对着那几个还兀自叫骂的醉汉和村民斥道:“行了行了!闹出人命谁担着?都散了!散了!他娘的真晦气!”他瞥了一眼地上气若游丝的李老蔫,语气冰冷而轻飘,“抬回去!找个赤脚医生看看!成分不好还惹事!”

      人群在王有福的驱赶下,骂骂咧咧、意犹未尽地散开了,留下满院的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陈丽君紧绷的身体这才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一软,差点栽倒。她强撑着,手脚并用地爬到李老蔫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他的鼻息。气息微弱得像游丝。

      “爹!爹!”李云霄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扑到父亲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声凄厉绝望,穿透了低垂的夜幕,让闻者心碎。

      陈丽君咬着牙,牙龈都咬出了血。她猛地站起身,不顾身上的剧痛,冲进屋里,翻箱倒柜,把李云霄家那个装钱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盒子翻了出来——里面只有几张毛票和分币。她又把自己口袋里仅有的、准备买灯油和纸笔的几毛钱全部掏了出来,塞进李云霄冰冷的手里。

      “拿着!去……去请大夫!快!”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李云霄攥着那点可怜的钱,看着地上濒死的父亲,又看看浑身是伤、嘴角带血的陈丽君,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瘫坐在地上,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失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陈丽君看着这一切,看着李云霄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变成死寂的灰烬,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抬头,望向院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夜。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闷雷的滚动,暴雨,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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