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归墟再临 ...
-
乌篷船像一片被遗忘的枯叶,在墨汁般浓稠的夜色与冰凉的河水中无声滑行。船舷两侧,河水哗哗作响,仿佛无数阴冷的手指在不停抓挠着木质船体,试图将这艘满载着伤痕与秘密的小船拖入深渊。老关头佝偻的背影在船尾稳如磐石,唯有他手腕偶尔细微的转动,调整着舵柄或帆索,才能证明他是一个活物,而非一尊被岁月风干的雕塑。河风比之前更烈,带着刺骨的湿寒,灌进低矮的乌篷,吹得那盏豆大的油灯疯狂摇曳,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明灭不定,如同他们此刻飘摇未卜的命运。
篷内空间狭小压抑,混杂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胡砚清身上散发的、被药力勉强压制的妖毒腥气;石小敢躯体不断剥落的、带着死寂意味的岩石碎屑粉尘;葛老药囊中逸出的、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冽的草药味;还有众人身上汗湿、血污与河水腥膻混合在一起的,属于逃亡者的浓重气息。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腔。
桑晚蜷缩在胡砚清身边,用一块沾湿的布巾小心擦拭他额角不断渗出的虚汗。少年狐妖昏迷中依旧紧蹙着眉头,嘴唇干裂无色,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痛苦的呓语,尖尖的耳朵无力地耷拉着,那条曾经油光水滑、引以为傲的火红尾巴,此刻也如同破旧的毡布般黯淡无光地拖在身下。桑晚自己的手臂上,草草包扎的布条渗出血迹,每一次移动都带来细密的刺痛,但她强忍着,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照顾同伴上,仿佛这样才能稍稍抵御内心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巨大恐惧和茫然。
葛老背靠着摇晃的篷壁,努力维持着调息的姿势,但花白的胡须不时微微颤抖。他年事已高,今夜一连串的惊心动魄、奔波劳碌,再加上之前被符文骨片反噬的内伤,早已让他筋疲力尽。他只是凭借一股不愿倒下的意志力强撑着。浑浊的目光扫过昏迷的胡砚清和石小敢,最终落在船头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心中五味杂陈。这凌家丫头,心性之坚韧,算计之精准,远超他的想象,但前路之凶险,也远超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
凌寒面朝篷外,任由冰冷的河风如刀般刮过脸颊。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如同附骨之疽,灵力枯竭带来的空虚感更是让她头脑阵阵眩晕。但她强行压制着所有不适,将注意力高度集中。通幽之力如同严重透支后仅存的一丝微弱电流,极其艰难地维持着对外界的感知——感知水流细微的变化,感知风中带来的远处信息,更重要的,是反复“咀嚼”着脑海中那些来自诡异骨片的符文。
那些线条扭曲、盘绕,充满了亵渎与不祥的气息,每一次意识掠过,都像用冰冷粗糙的砂纸摩擦灵魂,带来阵阵恶心与眩晕。但她强迫自己沉浸进去,试图从那些疯狂混乱的笔画中,剥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逻辑。“束缚……渗透……定位……锚点……”她无声地默念着这些初步解读的概念,试图将它们与胡灵儿的失踪、清圣香的作用、“塔”组织的终极目的串联起来。那个四指人,是执行者?还是某个关键环节的提供者?皇都胡家,在这盘诡异的棋局中,又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掌心中,那枚冰凉的玉蝉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故土仍在,寒梅待归……”
母亲温柔而哀戚的面容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带来的却不是温暖,而是更深的警惕与冰寒。家族…那个规矩森严、情感淡漠、一切都以利益和古老训诫为先的地方,怎么会突然伸出援手?是母亲拼尽全力争取来的一丝怜悯?还是家族中的某些势力,认为她这枚“弃子”突然又有了可利用的价值?比如,用来制衡苏仲书?或者…与她身上这特殊的“通幽”之力有关?
她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恩惠,尤其是来自凌家。这份“援助”的背后,必然标着看不见的价码。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那价码究竟是什么。
但无论如何,这条路必须走下去。无论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是为了活下去,她都别无选择。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哗哗水声中缓慢流淌。河道逐渐收窄,两岸平坦的田野被起伏的山峦轮廓所取代,巨大的黑影如同匍匐的太古巨兽,沉默地凝视着这条在它脚下蜿蜒的细小水道。水流明显变得湍急,浪头拍打船身的力道加大,发出砰砰的闷响。
“快到地界了。”老关头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钝刀划破了紧绷的寂静,“前面拐过那道急弯,有一片老槐树林,邪性得很,林子边上就是野渡口,废了快有十年了,平时鬼都不去那儿。”
他的话让篷内本已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邪性的老槐树林,废弃十年的野渡口……这听起来绝非善地。
凌寒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通幽之力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被她再次催动,竭力向前方延伸感知。
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阴煞之气从前方岸上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百年老槐特有的腐朽木气和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早已与这片土地的死寂融为一体的生命气息?那气息沉稳得可怕,内敛至极,如同深埋地底的化石,若非她全神贯注于感知,几乎会将其误认为是环境的一部分。
是接应者?还是另一个陷阱?
乌篷船在老关头精准的操控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艰难地拐过一道陡峭的河湾。
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仿佛一步踏入了某个被时光遗忘的阴晦之境。
河道在此被两侧陡峭的山壁挤压得异常狭窄,水流愈发湍急汹涌,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一侧是近乎垂直的、湿滑漆黑的石壁,另一侧,则是一片无边无际、浓郁得令人窒息的古老槐树林。那些槐树不知生长了几百几千年,棵棵枝干虬结扭曲,张牙舞爪,即使在秋末也已叶片落尽,干枯狰狞的枝条如同无数绝望伸向苍穹的鬼手,在稀疏惨淡的星光下投下斑驳陆离、不停晃动的恐怖阴影。林间弥漫着灰黑色的、如有实质的雾气,带着浓郁的腐朽气息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陈旧线香燃烧后的味道,闻之令人头晕目眩。
而在那片阴森槐林的边缘,紧贴着湍急的河水,确实有一个小小的、早已彻底荒废的木码头。几根彻底朽烂、长满黑色苔藓的木桩歪斜地杵在浑浊的水中,如同溺水者伸出的残肢。码头平台大多已坍塌落入河中,只剩下一点残破的骨架,诉说着彻底的败落与死寂。
然而,就在那废弃码头的最尽头,一棵最为粗壮、半边已然枯死、另半边却诡异地支棱着几根顽强枝条的老槐树下,竟赫然蹲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深灰近黑的粗布衣裤,洗得发白,打满补丁,几乎与身后的树干和阴影融为一体。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破旧的斗笠,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面容。他蹲在那里,身形佝偻瘦小,仿佛本身就是树下的一块石头或一坨树根。身前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旧鱼篓,手里握着一根光溜溜的竹制钓竿,丝线垂入下方翻滚浑浊的河水中——在这鬼气森森、激流澎湃的废弃渡口深夜垂钓?此情此景,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乌篷船在距离岸边尚有三四丈远的水面停了下来,被湍急的水流冲得不住摇晃。老关头死死把住舵,浑浊的眼睛先看了看那个诡异垂钓的身影,又转向凌寒,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绝不会再靠近一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桑晚下意识地抓紧了凌寒的衣袖,呼吸急促。葛老也睁开了眼睛,面色无比凝重。
凌寒目光如电,紧紧锁定了那个身影,透支的通幽之力运转到极致,试图穿透那斗笠的遮挡,看清虚实。对方的气息依旧如同古井深潭,死寂无波,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也察觉不到明显的敌意或善意,就像……就像这周围环境本身一样,古老、阴冷、漠然。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因船只摇晃而有些虚浮的脚步,声音清冷,穿透哗哗的水声,准确地送向岸边:“可是‘寒梅’所指之路?”她引用了暗语的后半句,既是确认,也是试探。
那蹲踞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幅度极小,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了衣角。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宽大斗笠的阴影下,依旧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模糊看到一个干瘦得如同骷髅般、皮肤紧贴着骨头的下巴轮廓。一个苍老、沙哑、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纸在用力摩擦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过来,每个字都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来:
“路不好走,鸦声为号。”
话音甫落,旁边那片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槐树林深处,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了几声嘶哑尖锐、令人毛骨悚然的乌鸦啼叫。
“呱——呱——呱呱——”
叫声突兀而凄厉,打破了这片死寂之地的平衡,在林间反复回荡、折射,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乌鸦在同时应和,更添无数阴森鬼气。
随着这诡异的鸦鸣,那垂钓老者缓缓站直了身体。他的身材比蹲着时显得更加矮小佝偻,背脊弯曲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随手将那根根本没有鱼饵的钓竿扔进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里,然后将鱼篓背在身后——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当。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指,朝着槐树林深处某个方向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然后便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却异常坚定地向着那片浓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走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被扭曲的树干和灰黑色的雾气所吞没,消失不见。
没有解释,没有寒暄,只有一句暗语,几声鸦鸣,一个手势。
桑晚的脸色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摇头。葛老也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丫头,这……此人气息古怪,那片林子更是大凶之地……”
“跟上。”凌寒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纵然前方是龙潭虎穴,也比停在原地坐以待毙强。她率先踏出乌篷,轻盈地落在前方一块半浸在水中的朽木上,再一点,身形如燕般掠上了那残破不堪的码头平台,木板在她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桑晚和葛老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与决绝。葛老咬牙,将胡砚清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桑晚在另一侧搀扶,两人艰难地挪动,跟着跳上了码头。
凌寒回头,目光落在船上一动不动的石小敢身上。带着他穿越那片未知的凶险林地绝无可能。她看向老关头,快速道:“老丈,大恩不言谢。请再帮我最后一次,将我这位朋友……沉于此处水下最隐蔽、最深邃之处,做好标记,勿让任何人发现。”
老关头深深地看了凌寒一眼,沉默地点点头。他从舱底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和几块沉重的压舱石,动作麻利而沉默地将石小敢庞大的身躯小心地捆绑妥当。
凌寒最后看了一眼石小敢那布满裂痕的、毫无生气的脸庞,低声道:“坚持住,我们一定会回来。”说完,决然转身,向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
葛老和桑晚搀着昏迷的胡砚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不平的废墟和湿滑的泥地上艰难前行,也很快没入了那片阴暗的槐树林。
老关头独自一人,依照凌寒的吩咐,将石小敢缓缓沉入岸边一处水下岩石交错、暗流汹涌的深潭之中,确保足够隐蔽。随后,他在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朝向河面的一根粗壮枝桠上,用刀刻下了一个极不起眼的、类似波浪形的特殊记号。
做完这一切,他望了一眼那黑黢黢、仿佛通往阴间的树林,摇了摇头,轻轻撑动竹篙。
破旧的乌篷船顺从地调转船头,顺着湍急的水流,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悄然滑向了下游的黑暗,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片诡异的河域出现过。
野渡口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几声不详的乌鸦啼叫,似乎还萦绕在扭曲的枝桠间,冰冷地注视着这几個闯入者,一步步走向密林深处未知的命运。
凌寒四人紧跟着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灰色背影,在黑暗浓稠的槐树林中艰难穿行。脚下的落叶堆积了不知多少年月,厚实而潮湿,踩上去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柔软,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肉之上。四周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和那挥之不去的陈旧香火味,空气粘稠得如同浸水的棉絮,压迫着每个人的呼吸。扭曲的树干枝桠在头顶交错,如同一张巨大的、狰狞的罗网,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只有偶尔透过缝隙洒下的、冰冷惨淡的光斑,勉强照亮脚下诡异扭曲的树根和不时出现的、半埋于落叶中的惨白兽骨或碎瓦。
前方的老者一言不发,如同一个无声的引路鬼魂,他的脚步在如此复杂恶劣的环境中却异常稳健,总能精准地避开那些最危险的沼泽陷坑和最茂密的荆棘丛。
这条所谓的“路”,根本就是野兽踩出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踪迹,蜿蜒曲折,通向大山更深处那令人不安的、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归墟之路,以这样一种更加隐秘、诡异、步步惊心的方式,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