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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歧黄诡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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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之上,那盏人皮灯笼的碧绿火焰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弄,不安地摇曳了一下,将哑师那张如同风干橘皮、毫无生气的脸映照得愈发阴森诡谲,光影在其深刻的褶皱间跳跃,宛如活物。那双灰白色的眼球如同两枚被盘磨了千百年、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琉璃珠,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桌面上那幅用污垢与未知皮屑绘就的、支点扭曲、托盘失衡的贪婪天平。
空洞,却蕴含着无尽的索取,等待着祭品的填充。
凌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的确绷紧成了拉满的弓弦,冰冷的汗水无声地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但他眼底深处那簇以生命和灵魂为燃料的决绝火焰,并未被这足以压垮神智的无形重压扑灭,反而在极致的压迫下,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疯狂,几近一种平静的毁灭欲。他太清楚了,在这“哑舍”之中,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恐惧或试图讨价还价的念头,都只会被对方视为软弱,进而被连皮带骨地吞噬殆尽,连一点残渣都不会剩下。
他没有去看那象征着无底贪婪的空空托盘,而是缓缓地、将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却因力量透支而微微颤抖、甚至指尖还残留着先前施法反噬造成的细微灼痕的手,平稳地、用力地按在了冰冷积尘的柜台表面,就紧挨着那幅不祥的天平图案。尘埃沾染了他苍白的皮肤。
“我的‘影裔’血脉,”凌夜开口,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嘶哑,却异常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血块中艰难凿出,带着一种割舍生命的重量,“三分之二。剥离其源,湮灭其性。这分量,够不够填满你那该死的托盘?”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之中。连脑筋直率的石小敢都瞬间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脉之力,尤其是“影裔”这种一听就知是古老禁忌传承的根本力量,对于修行者而言无异于第二条性命,是力量的源泉,是存在的基石。主动剥离三分之二?这简直比自断经脉还要恐怖千百倍!不仅意味着力量永久的、不可逆的暴跌,更可能引发血脉本身的反噬,导致形体崩溃或神魂被阴影同化,变成非人非鬼的怪物!
桑晚更是浑身剧颤,死死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看着凌夜决绝的侧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不忍,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代价,太重了!
然而,柜台之后,哑师那张岩石般枯槁的脸上,依旧如同万年不变的死水面容,没有任何波澜泛起。他甚至没有做出思考的姿态,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漠然……摇了摇头。
那双灰白的眼球,连最细微的焦距变化都没有。仿佛凌夜提出的、这足以让任何知情者骇然失色的恐怖代价,在他眼中,不过如同企图用一粒沙去填平浩瀚深海般可笑徒劳。
否决。轻描淡写,却重逾山岳。
凌夜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咯吱声,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猛地咬紧后槽牙,腮边肌肉剧烈绷紧,如同钢铁绞索。这个结果,远远超出了他最坏的预估。这老怪物的贪婪,或者说,救治凌寒那涉及法则反噬和本源枯竭的伤势所需的“价码”,其恐怖程度已经超乎了常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再次如同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般降临,笼罩了这逼仄的空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粘稠,几乎要实质化地压垮所有人的神经,将那盏碧绿灯笼的火焰都压得低伏下去。
凌夜的视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回凌寒那被冰霜覆盖、静谧得令人心碎的脸上。那双总是紧闭着、习惯性敛藏着锐利、冷漠、偶尔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迷茫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却也无比脆弱的宁静。他的目光穿透了这冰冷的寂静,变得极其幽深,仿佛逆着时光的洪流,看到了那些被他自己亲手埋葬在灵魂最深处、用层层封印封锁的、血淋淋的过往碎片——某些承诺,某些背叛,某个无尽深渊旁的并肩而立,某个……他宁愿永世遗忘的“誓言”。
剧烈的挣扎,如同风暴海中的怒涛,在他那双总是隐藏得很好的桃花眼底疯狂翻滚、撞击。痛楚、悔恨、暴戾、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撕裂的保护欲交织在一起。最终,一种近乎绝望的、破釜沉舟般的狠戾,如同淬毒的匕首,骤然斩断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占据了全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被逼到悬崖尽头、下一秒就要拖着敌人一同坠入地狱的凶兽,死死地、几乎要溅出火星般钉在哑师那双非人的灰白眼睛上。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压抑,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是从被碾碎的心脏和撕裂的灵魂中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闻之头皮发麻的、剜心剔骨般的剧痛:
“……那么……‘渊隙之誓’……”他几乎是磨着牙齿,从喉管深处挤出这几个仿佛带着血腥味的字眼,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碎片!情感!烙印!一切!全部……抽走!湮灭!彻底清洗!让我的灵魂永远缺失那一块!这个——够不够填你的无底洞?!”
“渊隙之誓”?那是什么?石小敢和桑晚面面相觑,从未听过这个词汇,但凌夜那骤然变得猩红的眼眶、那声音里无法伪装的、仿佛灵魂被活生生剜去一块的极致痛苦,让他们瞬间明白——这绝对是他生命中最沉重、最禁忌、最不愿被触及的伤疤与核心秘密。付出记忆,尤其是如此核心、如此痛苦的记忆,其代价有时远比付出力量更加残酷和不可预测,那等同于否定了某一段自我存在的意义。
这一次,哑师那万年死寂的脸上,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反应——他那只刚刚绘制了贪婪天平的、枯瘦如鸟爪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眼球,也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难以形容的角度,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聚焦”在了凌夜的脸上,仿佛一台冰冷的仪器终于识别出了某种超高价值的稀有样本。
沉默再次持续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息。只有碧绿火焰燃烧空气发出的细微嗤嗤声。
然后,在凌夜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哑师缓缓地……再次摇了摇头。
依旧不够!
连灵魂最深处的伤疤和最核心的禁忌记忆都无法满足这天平的贪婪?
凌夜的脸色瞬间惨白得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液,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晃动了一下,仿佛被一柄无形的、缠绕着绝望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脏,连退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一股冰冷的、彻底的虚无感瞬间攫住了他。连这都不够?这老怪物……他到底想要什么?难道要他把自己的神魂彻底碾碎献祭吗?
就在凌夜的眼眸中开始凝聚起一种毁天灭地的、要与眼前这一切同归于尽的疯狂风暴时——
哑师那只枯瘦得不像活物的手,再一次,动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指向凌夜。
他没有再看凌夜一眼,仿佛对方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而是将那枯枝般的手指,缓缓地、移向了天平图案中,代表凌寒的那一端。长长的、污黄而弯曲的指甲,极其轻柔地、几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怜爱”与“评估”的姿态,虚虚地、一遍遍地划过代表凌寒的那个简单人形,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的胚料。
然后,他的手指缓缓地、坚定不移地上移。
越过了冰冷积尘的柜台。
越过了那盏散发着不祥绿光的人皮灯笼。
最终,精准地、定格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指向了被凌夜死死负在背后、用斗篷和生命紧紧护着的、依旧处于“寒髓之拥”绝对冻结下的凌寒的……眉心!
他的意图,在这一刻,清晰、冰冷、残酷得令人头皮彻底炸裂,灵魂战栗。
他不要凌夜的血脉,不要他的记忆,不要他的灵魂碎片。
他要的……是凌寒本身!
不是她的生命,而是她这个存在的“所有权”。是她那万中无一的“通幽”天赋?是她那坚韧如冰的灵魂本质?是她作为“守镇人”后裔的特殊性?抑或是……她身上连凌夜都未必完全清楚的、某种更深层的、关乎未来的“可能性”或“因果”?
他要将凌寒,从凌夜身边夺走,变成这“哑舍”的一部分?变成下一个永远在此擦拭柜台、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傀儡?或是变成那无数多宝格中某个被符文封禁、永恒沉寂的“特殊藏品”?
“你——他娘的——放——屁!!!”
石小敢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发出震耳欲聋的、混合着滔天愤怒与恐惧的咆哮。古铜色的皮肤瞬间泛起岩石般的坚硬光泽,虬结的肌肉块块贲张,狂暴的土石之气不受控制地爆发开来,震得周围柜子上的尘埃簌簌落下。他像一头发狂的犀牛,不顾一切地就要扑上去。哪怕对方是深不可测的怪物,他也要用拳头、用牙齿,砸烂那根指着凌寒的枯手指。
桑晚也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拼命催动体内仅存的一丝微弱生灵之力,几条纤细的翠绿藤蔓破开脚下的尘埃,试图缠绕住石小敢的腿脚阻止他自杀式的冲撞,虽然她知道这无疑是螳臂当车。
然而,凌夜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一种死寂的、仿佛火山爆发前极致压抑的、冰封了所有情绪的绝对平静。
在那极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彻骨的、几乎将灵魂冻结的绝望之后,某种更深层、更冰冷、更接近于“影裔”本质的东西在他眼底急速凝聚、沉淀。他猛地一抬手,一股并非强大霸道、却异常精准柔和、带着绝对控制力的阴影之力如同最坚韧的蛛丝,瞬间缠绕住暴怒的石小敢,将他强行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从哑师那根如同命运判笔般指向凌寒眉心的枯手指上,缓缓地、移回到哑师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挣扎,没有了痛苦,甚至没有了疯狂,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洞悉和一种深沉的、带着血腥味的……嘲讽。
“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凌夜的声音轻得如同鬼魅的低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灵魂冻结血液的穿透力,“你看中的……不是她现在有什么……而是她‘将会成为什么’?还是她灵魂深处……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那一点被种下的‘光’?或者说……‘影’?”
哑师没有任何回应,枯瘦的身影如同彻底凝固的雕像,只有那指向凌寒眉心的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凌夜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苍凉,在这绝对寂静、只有绿火燃烧声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很好……‘哑舍’……果然从不让人‘失望’……总是能像跗骨之蛆一样,精准地嗅到客人身上最珍贵、最无法割舍的那一块血肉……”他止住笑,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能剖开虚空的刀锋,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决断,“但是,老怪物……”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撞上那盏散发着阴寒绿光的人皮灯笼,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死死锁住哑师。
“你——打——错——算——盘——了!”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睥睨一切的狂妄与决绝,仿佛在宣读一道不可违逆的法则。
“她的命,我会救!用我自己的方式,走遍黄泉碧落,我也会找到方法!”
“她的人,”凌夜的目光再次扫过冰封的、毫无知觉的凌寒,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偏执的浓烈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责任、守护、以及某种更深沉难言情感的绝对占有欲,“谁也别想碰!‘塔’不行,‘巡观使’不行……你,这藏污纳垢的‘哑舍’,更不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竟不再有丝毫留恋与迟疑,猛地转身。
“我们走!”
就在他转身、将背后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盏一直安静燃烧、仿佛只是背景的碧绿人皮灯笼,其灯焰毫无征兆地疯狂暴涨。瞬间不再是火焰的形状,而是化作一只巨大无比、完全由幽绿色粘稠鬼火构成的、指甲尖锐扭曲的狰狞利爪。这鬼爪带着一股冻结灵魂的极致阴寒和一种攫取、剥离生命本质的恐怖吸力,撕裂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凄厉尖啸,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闪电般抓向凌夜背上的凌寒。
它不是要伤害,而是要直接夺走、封印!
哑师,这诡异的存在,在谈判破裂的瞬间,竟毫无征兆地、直接发动了最赤裸裸的抢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