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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歧黄诡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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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石窟内的死寂,被那规律得令人心慌的水滴声切割得愈发深邃沉重,每一滴都像是敲在濒死者的心脏上。空气中弥漫着“寒髓之拥”带来的、能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与之交织的,是凌夜身上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透支后的虚浮与枯朽感,仿佛一棵被雷火劈中、内部已燃尽却勉强挺立的焦木。
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灰败。方才强行引动那古老的“寒髓”契约,绝非寻常消耗。他快速服下几枚色泽幽暗如深渊、药气却霸道得近乎灼喉的丹药,闭目调息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对高阶修行者而言几乎等同于杯水车薪——便猛地睁开眼。
那双总是流转着戏谑与疏离的桃花眼,此刻虽被深深的疲惫蚀刻,却已被一种更加锐利、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决绝火焰所覆盖。他看向因焦虑而躁动不安的石小敢和泪痕未干的桑晚,声音沙哑得像是砂轮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
“没时间了。‘寒髓’的冻结,最多十二个时辰。我们必须立刻动身。”
“动身?去哪?”石小敢急得如同困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目光死死盯着冰封中仿佛沉睡的凌寒,“俺们到底去哪才能找到救她的东西?就是把地翻过来俺也干!”
凌夜的目光掠过凌寒那覆盖着冰霜、安静得令人心碎的面容,眼中翻涌着难以化开的痛楚与一种近乎自虐的冰冷:“‘补魂仙蕈’、‘九天蕴神玉’……这些传说中的神物,寻觅它们需要的是机缘,而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现在唯一可能抓住的、不是幻影的机会,是一个名字——‘鬼医’蒲方。”
“鬼医?”桑晚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钻入耳中,带来不祥的悸动。
“一个早已将自己放逐于规矩之外,眼中只有‘等价’而无善恶,只认‘代价’不认人的老怪物。他的医术……或者说,那种从无常手中抢夺魂魄的邪异手段,据说已近乎‘道’。”凌夜语速极快,同时快速检视着自身所剩无几的法器和消耗品,眉头锁死,“但他早已隐遁,踪迹缥缈。最后可靠的线索,指向一个游移不定、非‘缘’不至、非‘价’不开的‘哑舍’。而它最近一次模糊的‘显踪’,被记录在百里外一个名为‘眠蚕镇’的古怪之地。”
“一个镇子?镇上会有这种……地方?”石小敢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想象中的隐士高人理应藏在更荒僻的所在。
“眠蚕镇……”桑晚蹙起秀眉,努力在传承的记忆碎片中搜寻,“我好像听族中一位很老的柳灵提起过……说那里世代供奉一种奇特的‘月影桑’,产的蚕丝蕴含微光,是制作灵符法衣的上品。但那位长辈又说,那镇子……白日为‘眠’,入夜则……则‘蚕食’……”她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脊背发凉。
“入夜则显露出它真正的‘肌理’。”凌夜冷冷接话,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记住,踏入那里,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耳朵听到的未必是实。跟紧我,收敛所有气息,不要触碰任何东西,尤其是那些蚕和桑叶。更不要与任何‘镇民’进行眼神交流或对话。我们的目标只有‘哑舍’,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立刻离开,一刻都不要多留。”
凌夜带着石小敢和桑晚来到眠蚕镇,一股潮湿、温热、粘腻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们,其中混杂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新鲜桑叶清气、某种甜腻得过分的奇异花香,以及一股……更深层的、被这些气味努力掩盖的、若有若无的蛋白质腐败般的腥气。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蜿蜒、被两侧高耸吊脚楼挤压得几乎不见天日的青石板街道上。
竟然是白日!
天空是一种很不自然的灰白色,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湿桑皮纸,光线沉闷而压抑。街道两旁,每一户吊脚楼的窗檐、廊下,甚至街边歪斜的木杆上,都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悬挂着一匾匾翠绿欲滴到诡异的桑叶。无数肥硕饱满、近乎完全透明、甚至能隐约看到体内绿色桑叶残渣的白色灵蚕,正伏在叶片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永无止境的沙沙啃食声。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低沉而庞大的背景噪音,充斥了整个空间。
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桑叶蚕具的、低头匆匆运送蚕匾的、坐在门口分拣蚕丝的……看起来热闹非凡,活脱脱一个繁荣的蚕桑小镇。
然而,凌夜的瞳孔却骤然收缩。通幽感知下的凌寒被他用特殊法门谨慎地掩盖了冰封状态,负在背后,这时传递来一丝极细微却清晰的抵触与寒意。
“不对……”桑晚脸色煞白,下意识地靠近凌夜,声音发颤,“这些‘人’……他们的‘生气’旺盛得过分,像是被催熟的果子……但……但所有人的情绪波动……几乎一模一样!平静,满足,麻木……没有悲伤,没有惊喜,没有愤怒……就像……就像无数张被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画!”作为柳树灵,她对生灵情绪的感知远比视觉更真实,此刻的感觉让她毛骨悚然。
石小敢也瞪大了眼睛,粗声粗气地低声道:“而且……他们……他们好像根本看不见俺们?”他和凌夜的体型外貌如此醒目,但周围的“镇民”依旧忙碌着手头的事,眼神空洞地掠过他们,仿佛他们只是空气,或者路边的一块石头。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充满恶意的注视更令人不安。
凌夜没有说话,只是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冰冷内敛。他循着一种模糊的、源自“影裔”血脉的微弱感应,领着两人像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汇入这诡异的人流,朝着镇子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街道越发狭窄曲折,两旁吊脚楼的阴影几乎完全连接,将天空割裂成碎片。光线愈发昏暗,那种甜腻的腥气却越来越浓,几乎要盖过桑叶的清新。脚下的青石板路也变得湿滑粘腻,仿佛永远洒扫不净。
最终,他们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停下。胡同底是一面爬满了厚厚湿滑青苔、斑驳不堪的灰墙,墙根处堆积着一些腐烂的桑叶残渣,看起来再无去路。
但凌夜的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在墙角——那里毫不起眼地歪放着一个半旧的、边缘已被磨得发亮的竹制蚕匾,匾里随意散落着几片被啃食得只剩叶脉的桑叶残骸,而在这些残骸中,一缕晶莹剔透、在昏暗光线下自行散发着微弱乳白光晕的蚕丝,如同遗落的银线,格外显眼。
凌夜蹲下身,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那根特殊的蚕丝。
就在蚕丝离开竹匾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能直接震荡灵魂的、如同古琴最低弦被拨动的嗡鸣,自虚空深处响起。
他们面前那面原本坚实无比的斑驳灰墙,景象开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荡漾、扭曲起来。砖石的质感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疯狂闪烁,仅仅一息之后,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边缘模糊不定的幽深洞口,凭空出现在了墙壁之上。
洞口内里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散发出与外面小镇那虚假喧嚣和甜腥气息截然不同的、亘古的死寂以及一种陈年老木、干燥草药、尘埃和某种未知金属混合的冰冷气味。
洞口上方,没有任何牌匾。只在旁边的墙壁上,被人用某种惨白色的矿物粉末,极其潦草而扭曲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张没有嘴巴、没有鼻子、只有两个空洞眼眶的人脸,表情似哭似笑,透着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诡异。
哑舍的入口,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藏在这熙攘小镇最死寂的角落。
凌夜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那根作为“钥匙”的蚕丝小心收入一个特制的玉盒中,低声道:“紧跟我身后,一步都不要错。”
他率先侧身,迈入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石小敢和桑晚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紧随其后。
一步踏入,仿佛跨过了某个生死界限。外界小镇所有的声音——那庞大的蚕食声、虚幻的叫卖声、甚至空气的流动声瞬间被绝对地、彻底地切断,被一种厚重、粘稠、足以压垮耳膜和心神的绝对死寂所取代。突如其来的寂静甚至产生了某种耳鸣般的幻听。
眼前是一个逼仄、高耸、压抑的长方形空间,像是一口巨大的、竖起来的棺材。没有窗户,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四壁顶天立地、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无数个百子柜小抽屉,每一个抽屉都呈现出一种被摩挲了千百年的暗沉色泽,贴着的标签纸早已泛黄卷边,字迹模糊难辨,似乎用的根本不是墨,而是干涸的血或其他什么东西。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极其细微的尘埃,它们在房间中央唯一的光源——一盏放在狭长条形柜台上的、灯罩是用薄薄的人皮纸绷成、灯焰碧绿如坟冢鬼火的白纸灯笼。照射下,如同无数绝望灵魂的灰烬在无声狂舞。
柜台后,一个干瘦、佝偻得几乎对折、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灰色旧长衫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他踮着脚尖,全身重量似乎都落在前脚掌,后脚跟高高抬起,身体以一种违反生理结构的、极其僵硬的姿态伸展着,用一块黑得发亮的绒布,无声无息地、极其缓慢地擦拭着最高处几乎没入阴影的一个抽屉。他的动作一板一眼,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和麻木,仿佛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了千百年的提线木偶。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擦拭中,对三位不速之客的闯入毫无反应。
凌夜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冷静地扫描着这个诡异空间的一切细节——柜木材质的年代、尘埃落下的规律、那盏人皮灯笼的气息、以及背对他们的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非生非死的怪异波动。
石小敢和桑晚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僵硬擦拭的动作才猛地、定格般停住。
佝偻的身影开始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各个关节仿佛锈死又强行扭动的、令人牙酸的姿态,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怖。
一张布满深深褶皱、如同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毫无血色的脸。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并非盲眼,却是一双完全浑浊、没有任何眼白瞳仁之分、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色的玻璃体,仿佛被灌入了浓稠的灰烬。
他没有看凌夜,也没有看石小敢和桑晚。那双灰白色的眼球先是精准地“落”在了被凌夜负在背后、被斗篷覆盖的凌寒身上,停顿了足足三息。然后,他才缓缓地、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转向”凌夜。
他抬起一只枯瘦得如同鸟类爪趾、皮肤紧贴骨头、指甲厚黄且弯曲的手,用那长而黄的指甲,在落满灰尘的柜台桌面上,无声地划下两个笔画僵硬、却异常清晰的灰扑扑的字:
“代价?”
交易,甚至在他开口说明来意之前,就已经冰冷地开始了。这两个字仿佛直接刻印在人的神魂之上。
凌夜深吸一口那充满陈腐尘埃的空气,将背后依旧冰封的凌寒,小心翼翼地、如同放置最珍贵的易碎品般,横放在那冰冷积尘的柜台之上,就紧挨着那盏散发着不祥绿光的人皮灯笼。
他指着凌寒,目光如两柄淬冰的匕首,直视哑师那双非人的灰白眼球,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他的需求,声音在绝对寂静中显得异常突兀和坚定:
“救她。”
“任何代价,”他补充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疯狂的决绝,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那片死寂的灰白,“我来付。”
哑师那如同风化岩石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连最细微的肌肉抽搐都没有。他缓缓伸出那双枯瘦得不像活物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并非害怕,而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预热——悬停在凌寒被冰封的身体上方约三寸之处,并未接触。他的指尖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让周围飞舞的尘埃瞬间凝滞、连那碧绿灯焰都为之矮伏的奇异波动,这波动并非灵力,更像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灵魂伤痕、乃至因果线,对生命本质、灵魂伤痕、乃至因果线纠缠程度的直接窥探与衡量。
这无声的探查持续了约莫十次心跳的时间,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酷刑。石小敢的拳头捏得死白,桑晚几乎要窒息。
终于,那双手枯瘦的手缓缓收回,所有奇异的波动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哑师沉默着,再次将那只鸟爪般的手伸向桌面。这一次,他用长长的指甲,从自己灰扑扑的袍袖边缘,极其吝啬地刮下了一小撮仿佛积攒了百年的灰尘与某种未知皮屑的混合物,将其置于指尖。
然后,他在刚才写下“代价”二字的旁边,用这污秽的“墨”,缓缓画下了一个符号。
那不是一个文字,而是一个结构极其扭曲、两边托盘极不对称的古老天平图案。天平的支点高高翘起,仿佛随时都会崩断。
天平的一端,线条简单却透着诡异的沉重感,代表着重伤濒死的凌寒。
而另一端,托盘空空如也,但却被画得异常巨大、深邃,仿佛一个贪婪等待吞噬的无底黑洞。
画完之后,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球,再次“盯”住了凌夜。没有任何言语,但那空洞的眼神和桌上那扭曲的天平,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力。
他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方式问道:“救她,可以。但你,准备在这深渊般的托盘里,放上什么样的“筹码”?你的生命?你的灵魂?你血脉中传承的力量?还是……某种更珍贵、更不可言说之物?”
凌夜的呼吸骤然绷紧,他看着那扭曲的天平,又看向柜台上面色透明、被冰霜覆盖的凌寒。
冷汗,第一次悄无声息地浸湿了他的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