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循迹问诘 ...
-
湮灭奇点吞噬了最后一丝秽气洪流,如同一个饕餮之徒短暂地打了个饱嗝,随即无声无息地消散于虚无维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方才那强行逆转规则的恐怖景象只是一场集体幻觉。然而,它带来的死寂,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天地间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崩裂声和邪物的咆哮暂时歇止,但并非安宁,而是一种重伤野兽舔舐伤口时的危险静谧。大地如同被巨犁翻搅过无数遍,狰狞的裂缝四处蔓延,最深之处幽暗不见底,隐约还有污浊的黑气如呼吸般微弱吞吐。残存的书院建筑歪斜欲倒,瓦砾遍地,昔日萦绕的灵秀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破败与荒凉。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硫磺味、焦糊味、浓烈的血腥味以及一种能量被彻底榨干后的虚无感的焦灼,吸入口鼻都带着刮擦肺腑的刺痛。
凌夜半跪于地,小心翼翼地托着怀中那具轻得可怕、冷得吓人的身躯。凌寒双目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往日总是紧抿着、透露着倔强与冷淡的唇瓣此刻毫无血色,唇角残留着一丝未干的血迹,如同雪地上落下的梅瓣,刺目而残忍。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
凌夜那双惯常流转着戏谑与疏离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恐慌与一种近乎实质的暴戾。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凌寒体内的情况比看上去更糟——经脉因过度承载远超极限的力量而寸寸断裂,五脏六腑被法则反噬震得移位出血,最严重的是神魂之光的极度黯淡和本源精血的近乎枯竭。那枚强行绘制的湮灭之印,几乎抽干了她作为“守镇人”的一切根基。她现在完全靠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和凌夜不顾代价渡入的阴寒灵力吊着最后一口气。
“药!愣着干什么!把药堂库房里所有能吊命、能固魂、能补本源的东西全拿来!听不懂吗?”凌夜猛地抬头,对着不远处吓得魂不附体的药堂长老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焦灼而扭曲破裂,完全失了平日那副慵懒贵公子的仪态。他甚至顾不上仪态,不断调整着渡入灵力的强度和频率,试图用自己的力量为她强行续接那些断裂的生命线,额角青筋暴起,渗出细密的冷汗。
石小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围着凌夜和凌寒焦躁地打转,古铜色的脸膛因急切和愤怒憋得发紫,碗口大的拳头死死攥着,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身蛮力在此刻毫无用处,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桑晚早已哭成了泪人,梨花带雨,她跪坐在凌寒身边,双手死死按着地面,不顾自身消耗,疯狂压榨着最后一丝生灵之力,试图唤来周围废墟中残存的草木精华滋润凌寒,但那点微弱的绿芒触及凌寒身体,便如冰雪遇烈阳般瞬间消散,根本无法渗透那层因法则反噬而形成的、冰冷的无形壁垒。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苏仲书挣扎着从一堆碎砖乱石中爬起来,华贵的靛蓝长衫沾满污秽,撕裂多处。他望着眼前这片彻底化为焦土的书院核心区域,尤其是那个已经完全坍塌、变成一个不起眼凹坑的古锁妖井原址,眼神空洞,充满了巨大的震撼、无地自容的羞愧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作为教务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才若无凌寒那近乎自杀式的、神来之笔的疯狂举动,归墟书院此刻早已万劫不复,所有师生、连同他自己,都将化为邪物复苏的血食与养料。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和巨大的幻灭感几乎将他击垮。他张了张嘴,想下达一些指令,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对周围侥幸存活、惊魂未定的几位教习和内卫做了几个苍白的手势,示意他们去救治其他伤员,清理废墟——尽一些徒劳的事后之功。
药堂长老连滚爬爬地带着几个弟子捧来数个玉盒和药瓶,里面盛放着书院珍藏的顶级灵丹——固魂丹氤氲着温养神魂的白光,蕴神紫金丹散发着磅礴的生命气息,甚至还有一小瓶流光溢彩、据说能肉白骨的万年石髓。
凌夜看都不看,小心翼翼地撬开凌寒冰冷僵硬的牙关,以自身灵力为引,将数枚价值连城的灵丹化开,轻柔却迅速地渡入其喉中。磅礴的药力化开,如同甘霖落入彻底干涸龟裂的大地,勉强滋润了一下即将彻底断绝的生机,让凌寒的呼吸似乎稍微明显了一丝。但她的脸色依旧透明得可怕,身体冰冷,那深入灵魂和本源的创伤,绝非这些丹药所能弥补。就像一个漏底的容器,灌入再多灵药,也无法留住。
“不够……远远不够……”凌夜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哑,他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失魂落魄的苏仲书,“苏仲书!你看清楚了!她是为了谁变成这样的!归墟书院欠她的!你欠她的!告诉我!哪里能找到‘补魂仙蕈’?或是‘九天蕴神玉’?说!”他几乎是咆哮着质问,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逼迫。
这两种皆是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能修补本源、重燃魂火的逆天神物,早已被认为绝迹于人间。
苏仲书被他的气势所慑,踉跄一下,脸上肌肉抽搐,最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表情,声音干哑:“……那等……那等逆天神物……早已……早已不是凡尘所能寻觅……或许……或许只有‘塔’的至高秘藏里……才可能……”他说出“塔”字时,声音里充满了极深的忌惮、恐惧,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病急乱投医般的希冀,但随即这丝希冀又被更大的恐惧淹没,“不……不行……他们绝不会……绝不会为了一个……”
“他们当然不会无偿奉献!”凌夜厉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彻骨、近乎疯狂的狠戾,“但他们必须‘给’!除非他们想看着归墟书院彻底烂透的秘密和他们在背后做的那些肮脏勾当,明天就传遍每一个守镇世家和隐秘势力的耳朵!”他似乎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一个极其危险且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就在这时,一直全力维持着生灵感应、泪眼朦胧的桑晚忽然发出一声极细微的惊咦。她指着凌寒始终紧握的右手——即便在深度昏迷中,她的手指依旧死死攥着那本焦黑的笔记本和几片染血的靛蓝碎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凌寒……她的手……好像在动?”
并非苏醒的征兆,那只是一种极其微弱、近乎痉挛般的颤动。更引人注意的是,一丝微弱到极点、却异常坚韧的通幽之力,如同濒死之人的最后一点执念,萦绕在她血肉模糊的指尖,并非向外探查,而是在本能地、极其抗拒地抵御着某种外部悄然渗透过来的、冰冷而充满探究意味的精神力!仿佛在昏迷中,她的灵魂仍在守护着怀中的秘密,抗拒着任何不怀好意的窥伺!
凌夜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果然有老鼠!而且胆子不小,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趁凌寒最虚弱的时刻,试图窥探甚至可能做手脚!
“找死!”凌夜低喝一声,磅礴阴寒的精神力瞬间如同无形的黑色潮水,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精准地扫向那道窥探精神力的来源方向!
然而,那道精神力异常狡猾且敏捷,一击不中,立刻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缩回,瞬间切断联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原地留下一丝极其淡薄、却令人极不舒服的残留——充满了精密的算计、冰冷的评估和非人的淡漠。
是钱如海那个阴险的账房?还是“塔”安插在书院的其他暗子?凌夜心中瞬间闪过几个念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凌寒拼却性命争来的宝贵喘息之机,立刻就成了这些藏头露尾之辈再次活跃的舞台。这书院从上到下,已经从根子里烂透了。
不能再有丝毫拖延,必须立刻带凌寒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里没有任何安全可言,苏仲书自身难保,甚至可能成为新的威胁。每多待一秒,危险就增加一分。
但去哪里?凌家本家远在万里之外,且内部派系林立,关系错综复杂,绝非疗伤善地……他脑海中飞快闪过几个极其隐秘、唯有他知道的所在,迅速权衡着利弊风险。
“石小敢!桑晚!”凌夜猛地站起身,动作却依旧轻柔稳当地将凌寒整个抱起,用那件看似普通实则非凡的黑色斗篷将她严实裹住,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跟我走!立刻!马上!”
“啊?去……去哪?”石小敢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弄得一愣,下意识地问道。
“去找能让她活下来的地方!”凌夜言简意赅,目光如冰刃般最后扫过呆若木鸡的苏仲书,扔下一句冰冷彻骨的警告,“苏仲书,看好你这烂摊子!在我回来之前,她若再有半分差池,我保证,归墟书院连一片完整的瓦都不会剩下!还有,实验室那笔血账,你给我记住了,我会回来,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算清楚!”
话音未落,他周身空间开始发出细微的嗡鸣,那件黑色斗篷无风自动,表面浮现出无数玄奥难言的阴影符文,将他与怀中的凌寒层层包裹,身影迅速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要融入周围的光线阴影之中——这是极其高深罕见的阴影穿梭之法,对施术者消耗极大,但此刻他已顾不得了。
“俺跟你去!”石小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怒吼一声,一把抓住还在发懵的桑晚的胳膊。虽然脑子转得慢,但他认死理——凌寒在哪,他就在哪!
凌夜看了他们一眼,没有阻止。这两个家伙心思单纯,对凌寒的友情毋庸置疑,关键时刻或许能充当护卫,也能帮忙照料。
空间波动加剧,四人的身影迅速变淡,如同褪色的水墨画,眼看就要从原地彻底消失,被阴影吞噬。
就在他们即将完成传送,与此地空间联系变得最微弱的那一刹那——
呜——呜呜——
一种低沉、苍凉、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洪流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直接响彻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最深处。
这号角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它无视任何物理阻隔和精神防御,带着一种古老的威严、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以及一丝冰冷无情的审判意味,重重地敲打在所有人的心魂之上。
苏仲书听到这号角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浑身剧烈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眼中爆发出比面对邪物巨爪时更甚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牙齿咯咯作响,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巡观使’……‘巡观之号’……他们……他们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
就连即将彻底融入阴影的凌夜,身影也明显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模糊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和厌恶,但他只是极其低声地啐骂了一句什么,没有停留。
四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只留下残破的焦土和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细微空间涟漪。
废墟之上,只剩下呆若木鸡的苏仲书和一众惊惶的师生,以及那依旧如同丧钟般,持续回荡在灵魂深处、宣告着更高层级风暴即将降临的——
古老号角之声。
余烬未冷,焦土犹温,而新的、或许更加致命的无形硝烟,已伴随着这穿越时空的号角,悄然笼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