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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循迹问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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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字柒号宿舍的门在身后合拢,短暂地隔绝了外界令人窒息的压力。屋内,胡砚清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蜷缩在床铺最里侧,被子蒙过头顶,只露出一绺仍在微微颤抖的火红色发梢。先前门外的对峙和戒律堂内卫那冰冷的命令,显然将他残存的勇气彻底碾碎。
石小敢一屁股瘫坐在自己的硬板床上,那坚固的木架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瓮声瓮气地嘟囔,声音里还带着后怕:“俺的个亲娘咧,规诫室……俺还以为这次真要进去啃窝头了……凌寒,你哥他……到底是干啥的?那块黑牌子咋那么唬人?”他看向凌寒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信赖,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敬畏。凌夜方才展现出的那种近乎蛮横的底气与深不可测的手段,远远超出了这憨直石妖的认知范畴。
桑晚则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目光试图追寻凌夜和内卫早已消失的背影。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垂下的青丝,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凌夜先生……就这样跟去了……不会有事吧?苏先生他……显然动了真怒。”她天性中的温和与对秩序的敬畏,让她对这种直接顶撞权威的行为感到本能的不安,即便被顶撞的是方才还想将他们送入规诫室的苏仲书。
凌寒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房间中央那张磨损严重的方桌旁,就着窗外投入的、略显惨淡的天光,仔细地、近乎苛刻地审视着自己简单包扎的左手。布条上渗出的血迹已呈暗红色,掌心传来阵阵灼痛和筋脉过度透支后的酸软感。临时构筑那个禁魔法阵的反噬远比看上去严重,若非她根基扎实且对能量控制有着超乎常人的精准,换作旁人,那只手恐怕早已被紊乱的能量彻底撕裂。
她不是在心疼伤势,而是在冷静评估剩余的战斗力与可能需要的恢复时间。同时,她的脑海如同最精密的璇玑玉衡,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档案库的发现、钱先生的发难、标记的冰冷气息、凌夜关于塔的尖锐评论、巡天令的出现、内卫的拦截,逐一拆解、分析、归类。
“他自有打算。”凌寒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对兄长安危的担忧,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巡天令非同小可,苏仲书不敢明着对他怎么样。”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石小敢和桑晚,“我们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利用他争取来的这段时间。”
她走到自己的藤箱前,打开,取出一个素白的小瓷瓶,拔开木塞,将其中散发着清凉苦涩气味的淡绿色药粉仔细地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化作一股冰流渗入筋脉,快速抚平着灼痛感。这是凌家特制的伤药,效果显著,但过程绝谈不上舒适。
“我们必须假设,凌夜或许能暂时牵制苏仲书,但绝不可能让他放弃追查和压制。”凌寒一边熟练地重新包扎伤口,一边冷静地分析,语气如同在部署一场战役,“钱如海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苏仲书更会想尽一切办法,要么将我们彻底控住,要么将我们逐出书院。他们比我们更害怕秘密被揭开。”
“那……那我们怎么办?桑晚无助地问,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吗?”
“坐以待毙?”凌寒包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双黑眸中仿佛有幽深的漩涡在凝聚,“不。他们越是急着掩盖,破绽就会露得越多。那个标记,就是最大的破绽。”
她重新坐回桌边,目光锐利地看向依旧蒙着被子的胡砚清:“胡砚清。”
被子猛地一颤,里面传来带着哭腔的、闷闷的声音:“……干……干嘛……我什么都说了……真的!”
关于那个标记,凌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再仔细回想一遍。胡灵儿在发现秘密后,到失踪前,有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提到过任何……让她感到被监视、被窥探的细节?哪怕是最微小的感觉?”
胡砚清猛地掀开被子,露出那张哭得乱七八糟、毫无血色的脸,眼神慌乱地闪烁着:“我……我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就是很害怕……说好像有人盯着她……感觉走到哪里都不舒服……像有冰冷的针扎在背上……她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凌寒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她还说……好像连宿舍都不安全了……桑晚姐的柳枝……那天看上去……都……都有点蔫蔫的……怪怪的……”胡砚清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荒谬。
桑晚的柳枝?凌寒和桑晚的目光瞬间交汇。
桑晚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猛地抬手,指尖颤抖地轻触着自己发间那根一直用作簪子的、翠绿欲滴的柳枝本体。作为她的本源灵枝,其状态直接反映了她的身心状况乃至周围环境的能量场。
“我……我那几天是感觉有些疲惫……灵力运转滞涩……还以为是换季所致。”桑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难道……难道那时就……”
“不是针对你。”凌寒瞬间做出了判断,眼神锐利如刀,“是针对所有可能与她接触、或者她可能寄托灵性的东西。一种大范围的、无差别的能量窥探和标记。目的是确保无论她逃到哪里,都能被锁定!这种手笔……”
她猛地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目光如电,扫过宿舍窗外的小院,以及更远处书院错综复杂的建筑。那种规模的术法,绝非一人一时之功,必然有强大的能量源支撑,或者借助了书院固有的某些阵法节点……
她的通幽感知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向外延伸,不再局限于寻找邪气或秽气,而是开始扫描那些极其细微的、平时绝不会注意的能量流异常汇聚点和非自然的监控符文残留。
几乎在同一时间,书院深处,那间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教务室内,气氛却并非凌寒所预想的狂风暴雨,而是一种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僵持。
苏仲书并未坐在他那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而是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依旧残留着混乱痕迹的静心堂方向。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疲惫,甚至带着一丝佝偻,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凌夜则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室内最舒适的一张太师椅,甚至自来熟地给自己沏了一杯案上最好的灵茶,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那副青铜算盘就随意放在手边的小几上。
两名内卫如同木雕泥塑般守在门外,不敢进来,也不敢离开。
苏教务长,凌夜抿了口茶,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铺直叙:“这茶不错,可惜水里掺了太多别的东西,喝着硌牙。”
苏仲书肩膀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沙哑而沉重:“凌夜……你不该回来。更不该插手。这里的水,比你想象得更深,更浑。牵扯之大,远超你一块‘巡天令’能压住的。”
“哦?”凌夜挑眉,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看来苏老知道不少内情嘛。那不如说说,到底牵扯了哪路神仙?值得您老人家如此兴师动众,连‘噬魂锁’和规诫室都搬出来,就为了堵几个小孩子的嘴?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您怕的根本不是他们查出什么,而是怕他们查出来的东西,恰好印证了您某些不愿意面对的猜测?比如……百年前那场‘拨乱反正’,代价究竟几何?剩余的‘烂摊子’,如今又由谁在暗中打理?”
苏仲书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被戳穿最深层秘密的骇然:“你……你竟然知道……你从何得知?!《封魔录》残卷……你看了?!”
凌夜嗤笑一声,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刀:“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塔’的那套‘清理’流程,我可太熟悉了。标记、观察、评估、然后……‘净化’。苏老,您觉得,这次他们标记的目标,是那只不小心撞破好事的小狐狸……还是整个已经快要藏不住秘密的归墟书院?或者……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苏仲书颤抖的手,是您这位……可能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合作者’?”
苏仲书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冰冷的窗棂才勉强站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凌夜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恐惧的核心。
而就在此时,凌夜看似随意放在小几上的那副青铜算盘,其中一颗原本静止的算珠,极其轻微地、无人察觉地自主滑动了一下,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方位。凌夜的眼角余光瞥见,桃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几乎在同一时刻,丙字柒号宿舍内。
凌寒紧闭的双眸猛地睁开。漆黑的瞳孔中精光爆射。
“找到了!”她低声喝道,声音因极度的专注和瞬间的发现而微微绷紧。
她的感知如同最敏锐的猎犬,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能量波动残留。这波动并非来自静心堂或后山,而是源自——书院图书馆的西北角方向!其频率特性,与她感知到的、标记上的那股冰冷非人气息,高度同源。
那不是自然逸散,更像是一个长期运行的、隐蔽的监控法阵的能量泄露。
几乎在她锁定方位的同一瞬间,在她超负荷运转的通幽感知边缘,图书馆西北角某个布满灰尘的窗台阴影里,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用特殊墨水绘制的微小符文,似乎感应到了这窥探,猛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那一闪而逝的瞬间,足够凌寒捕捉到其核心结构——那符文的基底纹样,与钱先生那副单片眼镜镜片上偶尔流转的微光符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钱如海!
果然是他!或者至少,他绝对是知情者和关键的执行者之一!那个监控法阵,极可能就在他的直接控制或监视之下!
凌寒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明悟席卷全身。
然而,就在她因为这重大发现而心神微震的刹那——
“吱呀——”一声极轻微、仿佛风吹过的门轴转动声,从宿舍那扇并未完全关紧的后窗方向传来。
一道瘦小、灵活、如同阴影般的模糊身影,似乎原本紧贴在外墙,在被凌寒惊人的感知力惊动后,正以一种近乎鬼魅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企图融入庭院植物的阴影之中。
“有人一直在窗外偷听!”凌寒眼中寒芒乍现,想也不想,左手猛地一扬。
一道早已扣在指间、薄如蝉翼的冰蓝色符箓——并非攻击性符箓,而是追踪印记符——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瞬间穿透窗纸,精准地射向那道急速遁逃的模糊黑影。
“啪!”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露珠滴落般的脆响。
命中!那黑影似乎顿了顿,随即以更快的速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凌寒清晰地感知到,一个极寒的印记已经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钉在了那个窥探者的身上。
短暂的死寂笼罩了丙字柒号宿舍。石小敢和桑晚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凌寒站在原地,左手维持着甩出符箓的姿势,呼吸略微急促,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高度兴奋与警惕。
线索终于开始串联,但危险也如影随形。
棋局,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而棋子,也都已浮出水面。
下一步,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