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观测报告》坠雪笺

9、落幕的坐标

　　展厅的射灯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斑，像谁用尺子画过的坐标线。度留真站在石膏模型旁，看着乔非意把最后一根数据线插进接口，绿色的激光束突然在模型胸腔处折了个角，那片浸过石膏的银杏叶正随着气流轻轻颤动，在墙面上投下晃动的网纹。
　　“比预演时稳多了。”乔非意退开半步，象牙白衬衫的袖口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腕间细银链随着动作轻晃，“刚才看见你们系主任在拍模型底座，估计是想知道凹陷的角度怎么算的。”她顿了顿，指尖在平板边缘轻轻一点，“其实我早上又试了次无误差模拟，结果模型的呼吸曲线硬得像块铁板。”
　　度留真没接话，指尖在模型边缘划过。那些刻意保留的凿痕在灯光下形成深浅不一的阴影，像她速写本里那些没画完的线条。昨天收拾工作室时，她在培养皿底下发现张便签，乔非意的字迹娟秀却带着锋芒：肌肉纤维的粘滞系数，其实和硅胶膜的弹性模量很像。便签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菱形。
　　交流会展板的电子屏亮起，两个学院的项目名称并排滚动。度留真看见自己的模型编号旁边，动态捕捉数据的标注人写着乔非意的名字。
　　梁孜举着相机跑过来时，鞋底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最后一张合照了！”她把镜头对着两人，另一只手举着刚抢来的荣誉证书，“主任说要突出‘跨学科融合’，你们俩往中间站站，别像刚认识三天似的，证书都要被你们之间的空隙吹飞了。”
　　乔非意往旁边挪了半步，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刚好让两人的肩膀相差两指宽的距离。激光束突然乱了阵脚，在墙面上织出一片细碎的光网，度留真伸手去扶模型时，指尖被乔非意抢先一步按住，“小心，支架螺丝松了。”
　　“你看。”乔非意突然笑了，绿瞳光斑里闪着狡黠的光，“误差也能这么好看。”她抬手想去够那些跳动的光点，宽边发箍上的水钻反射出细碎的光，恰好落在度留真的速写本上，像滴意外溅上的银漆。
　　撤展时的夕阳把走廊染成暖黄色。度留真抱着速写本往楼梯口走，听见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乔非意手里捏着片新鲜的银杏叶，叶脉上还带着露水，另一只手拎着只烫金纹的丝绒小袋，袋口露出半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标本室的老教授给的。”对方把叶子塞进她手里，指尖相触时像静电闪过，迅速收回的动作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说比晒干的更像‘活的误差’。他还问我们是不是把他的切片机修好了，其实我就让学生会的学弟去换了个新齿轮，总不能真让那台老古董耽误事，对吧？”
　　楼梯转角的窗户开着，风卷着银杏叶的边缘微微颤动。度留真忽然想起乔非意腕骨处那道泛红的划痕，此刻应该被银链遮得严严实实，像她那些藏在甜笑背后的算计，永远不会轻易示人。楼梯扶手上积着层薄灰，乔非意掏出手帕擦了擦才敢扶上去，雪白的棉帕留下道浅灰的印子，她却像没看见似的，指尖轻轻敲着扶手，节奏均匀得像在倒计时。
　　“我们系下周搬新楼。”乔非意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动态捕捉设备可能要重新校准……到时候说不定要麻烦你。”她侧过脸，“其实是我想找个理由，让你看看新实验室的采光，设计师特意调过角度，比现在的工作室亮三倍，你做模型肯定需要。”
　　“随时。”度留真把银杏叶夹进速写本，那页正好画着枚胸针的轮廓，两个菱形的内侧，她后来又添了行小字：允许误差范围，∞。纸页间还夹着片干银杏，是乔非意第一次夹在数据里的那片。
　　走到楼下时，各学院的学生正往不同的方向走。度留真看见乔非意的背影拐进理科楼的长廊，白衬衫的后领挺括得像标尺，宽边发箍在人群里闪着微光。有片银杏叶从她包里掉出来，被风吹着滚到乔非意脚边，她弯腰捡起时动作优雅得像在捡珍珠，指尖捏着叶柄转了半圈，才慢条斯理地夹进烫金封面的笔记本里。
　　她翻开速写本时，新鲜的银杏叶在纸页上洇出浅绿的痕迹。远处的交流会展厅还亮着灯，电子屏上的项目名称正在逐个熄灭，只剩下两个编号并排闪烁，像在黑暗里互相确认坐标的星。
　　明天该把模型运回学院了。度留真指尖掠过模型胸腔的凹陷，展厅的灯正一盏盏熄灭，最后一缕光掠过模型表面，在地面拖出道细长的影子，与动态捕捉设备的电源线恰好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