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观测报告》坠雪笺

8、未校准轮廓

　　石膏粉在瓷砖地面洇出半透明的痕迹，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月光。度留真蹲下去用美工刀刮那些凝固的粉末时，刀刃突然在某个角度卡了一下，地板接缝处嵌着片银杏叶标本，叶脉被石膏浆浸成了乳白色，却仍能看出叶柄处被马克笔涂抹过的银亮色。
　　“上周的叶子。”乔非意的声音从门口飘过来，带着点潮湿的水汽。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冲锋衣，袖口沾着些深褐色的痕迹，“去标本室借呼吸肌动态切片，顺便翻到这个。”
　　度留真直起身时后腰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看着乔非意手里那个玻璃培养皿，福尔马林的气味混着外面飘进来的雨意漫开，皿底的肌肉纤维在灯光下呈现出细密的网状结构，像被拆解到最小单元的石膏纹路。
　　“交流会的模型展示要用动态捕捉。”乔非意把培养皿放在工作台上，指尖在边缘的刻度线划过，“但昨天试了三次，左侧第三根肋骨对应的肌群总是有延迟。”
　　雨点击打玻璃窗的声音开始变急。度留真发现乔非意的袖口在渗出水，那些深褐色的痕迹晕开成不规则的形状，像她石膏模型上那些刻意保留的凹陷。她伸手去碰时，对方忽然缩回手，腕骨处露出道泛红的划痕。
　　“标本室的旧切片机卡了。”乔非意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没事，消毒过了。”
　　度留真没说话，转身从医药箱里翻出碘伏棉签。她捏着对方手腕时，发现那些肌肉在皮肤下轻微地颤动，像被电流穿过的石膏粉末。棉签擦过伤口，乔非意的指尖蜷了蜷，指甲在工作台面留下几个浅白的印子。
　　“动态捕捉的延迟，可能和这个有关。”度留真开口，目光落在培养皿里那些随液体波动的纤维上，“真实肌肉的收缩有粘滞性，算法算的是理想状态。”
　　雨停的时候，工作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乔非意看着度留真在模型胸腔的凹陷处贴了层薄薄的硅胶膜，那些透明的纹路在灯光下起伏，像活过来的肌肉组织。
　　“这样受力时会有0.3秒的缓冲。”度留真用镊子调整着硅胶膜的角度，“和你说的延迟时间差不多。”
　　乔非意的平板亮起来，屏幕上跳出梁孜的消息：交流会的投影设备出了点问题，可能要提前试演。她抬头时，看见度留真正把那片浸过石膏的银杏叶往硅胶膜上贴，叶脉的纹路透过半透明的膜渗出来，像突然浮现在肌肉组织上的血管。
　　“标本室的老教授说，”乔非意的声音轻了些，“有些误差是校准不出来的。比如人在紧张时，呼吸频率会比静息状态快12%，但机器只能按预设值算。”
　　度留真贴最后一片叶子时，指尖被硅胶膜粘住了。她看着那些银杏叶在模型上拼出半张网状的图案，突然想起刚才给乔非意处理伤口时，对方腕骨处跳动的脉搏——那些无法被算法捕捉的细微波动，原来一直藏在数据的缝隙里。
　　窗外的天光褪成了青灰色，硅胶膜已完全贴合石膏的弧度。乔非意打开动态捕捉设备，绿色的激光束扫过模型表面，那些银杏叶的影子在墙面上晃动，像突然被激活的数据流。
　　“延迟消失了。”乔非意的声音里带着点惊讶，“但参数没改。”
　　度留真望着墙上那些晃动的影子。她发现，当激光扫过硅胶膜时，银杏叶的叶脉会让光斑产生细碎的偏移，那些微小的误差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恰好填补了算法和现实之间的空隙。
　　工作台角落的速写本被风吹得哗哗响，最后停在某页——上面用铅笔描着枚胸针的轮廓，两个菱形的内侧标着细密的刻度，边缘还有行被橡皮蹭过的字迹：误差之外的余量。度留真伸手按住纸页，指腹蹭过那些浅浅的刻痕。
　　“明天试演穿什么？”乔非意问，平板上的动态曲线正缓缓趋于平稳。
　　“白衬衫。”度留真把剩下的硅胶膜收进盒子，“你呢？”
　　“一样。”乔非意笑了笑，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梁孜说要拍合照，得统一着装。”
　　离开工作室时，乔非意发现自己的帆布包上多了片银杏叶。叶脉上还沾着点石膏粉，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白，像谁悄悄贴上的标记。她摸了摸口袋里那枚银质胸针，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出来，和刚才被度留真捏过的手腕处传来的温度，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远处教学楼的灯零星亮着，像暗夜里未校准的数据点。培养皿里随液体波动的肌肉纤维，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正悄悄编织着某个无法被计算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