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观测报告》坠雪笺

28、太阳的刻度

　　车间的长明灯亮到后半夜时，乔非意终于把新料场的设备参数换算完。她揉着酸胀的太阳穴起身，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度留真发来的消息：“邻市料场的探伤设备，明天让度春去对接安装细节。”
　　没有多余的话，像她签发的任何一份工作指令。乔非意盯着屏幕笑了笑，指尖在对话框里敲出“好”，想了想又删掉，改成“已核算完兼容性数据，发你邮箱了”。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走廊传来脚步声。她抬头时，正见度留真站在门口，风衣下摆还沾着夜露，手里拿着个保温杯。
　　“还没走？”度留真把杯子放在工作台，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滚落在参数表上，晕开一小片墨迹，“食堂说还有剩的，顺手带上来了。”
　　乔非意翻开保温杯，里面是温着的南瓜粥，表面浮着层细腻的米油。她捏着杯沿的手指顿了顿——毕业后这七年，两人只在行业峰会碰过三次面，每次都隔着三五个人的距离，连寒暄都吝啬。度留真办公室里摆着什么，她更是一无所知，此刻这杯粥，像道突然跳出的异常数据，让所有既定程序都乱了节拍。
　　“新设备的误差补偿算法，我加了道冗余校验。”乔非意舀了勺粥，热气模糊了镜片，“比你要求的0.003毫米，多留了0.001的缓冲。”
　　度留真没说话，伸手抽过她手边的参数表。台灯的光落在纸页上，把“0.004”这个数字照得很亮，像枚被阳光镀过的刻度。
　　“你总是这样。”她指尖划过那个数字，“嘴上说着规矩，却在数据里藏着让步。”
　　乔非意的勺顿在半空：“不是让步，是保险。就像你抽屉里那张参数表，我在修正值旁边标了备用公式。”
　　度留真的动作僵了下。她确实没注意过那些小字，昨晚只盯着那两个太阳看了很久，直到月光把纸页染成淡蓝色。
　　走廊的风灌进车间，吹得检测仪器的屏幕闪烁了两下。乔非意起身关窗时，度留真瞥见她衬衫袖口，那里别着枚银色书签，形状是道残缺的圆弧，和大学时丢失的那半块石膏模型刚好能对上。
　　“这个……”
　　“捡的。”乔非意打断她，把书签摘下来塞进抽屉，“在标本室角落，大概是当年掉的。”
　　度留真看着她的动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保温杯。自己早一年毕业时，两个学院的毕业典礼恰好撞在同一天。她抱着打包好的专业书从实验室出来，正撞见乔非意在收拾切片标本，桌上摊着半块没做完的石膏模型。谁都没提“再见”，她只丢下句“模型数据存共享盘了”，就转身进了电梯。后来在海外整理行李，才发现书堆里混着那半块模型，棱角早被压得磨平。那时的分别像道急停的工序，连收尾都透着仓促。
　　“粥要凉了。”乔非意把保温杯推回给她，“度总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去料场。”
　　度留真没接杯子，反而从包里掏出张纸。是张检测报告，最底下用红笔写着“复检合格”，签名处画着个小小的太阳，和朋友圈那张图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供应商那边的赔偿款到了。”她把报告放在桌上，“我让财务划了笔钱，给质检组换套新的检测工具。”
　　乔非意的目光落在那个太阳上，笑了：“度总这是……破例了？”
　　“是优化流程。”度留真拿起那支乔非意常用的红笔，在报告边缘画了道短线，“旧设备的误差累积值早就该更新了，跟这批料没关系。”
　　红笔放回桌面时，笔筒轻微晃动，滚出支乔非意常用的自动铅笔。两人同时伸手去扶，指尖在半空错开，又在同一秒落回桌面，台灯的光晕里，乔非意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很，而度留真捏着报告的指节微微泛白。
　　“我明天跟度春一起去料场。”乔非意忽然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新设备的校准程序，我熟。”
　　度留真“嗯”了一声，拿起保温杯往门口走。走到车间中央时，她停住脚步，背对着乔非意说：“你朋友圈那张图，我看见了。”
　　身后的笔尖顿了顿，随即传来乔非意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那两个太阳，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度留真没回头，握紧了保温杯。杯壁的余温透过掌心漫上来，既不是大学实验室里各自泡过的速溶咖啡温度，也不是商务谈判桌上的客套寒暄，而是种陌生的热度。
　　乔非意望着度留真消失在走廊的背影，指尖微微发颤。低头看参数表，度留真画的短线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太阳，正落在“0.004”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