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观测报告》坠雪笺

26、失控的0.02毫米

　　度留真在会议室签完最后一份设备合同，抬眼时撞见陶方芳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份检测报告，指尖把纸页掐出了褶子。
　　“度姐，乔工说这批钛合金板材的公差超了0.02毫米。”陶方芳的声音发紧，“她让车间停工重检，可生产线停一天损失……”
　　“损失算我的。”度留真打断她，把合同推给助理，“让质检组把原始数据发我邮箱，现在就去。”
　　陶方芳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痛快。度留真已经抓起风衣往外走，经过门口时扫了眼对方手里的报告，乔非意的批注用了红色水笔，在“公差超标”四个字下画了三道横线，末尾标着个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
　　车间里果然停了工。乔非意站在检测仪器前，白大褂袖口沾着点金属碎屑，正低头看显示屏上跳动的曲线。度留真走过去时，她刚好抬起头，眼底有层淡淡的青黑。
　　“数据我看过了。”度留真把手机屏幕转向她，上面是质检组刚发来的复测结果，“确实超了，供应商那边我会追责。”
　　乔非意伸手调出另一组图谱：“但这批料的疲劳强度比标准值高12%，如果放宽公差到0.03毫米，其实能正常使用。”她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圈出个峰值，“就像你说的，冗余设计要给合理误差留余地。”
　　度留真盯着那组曲线。
　　“不行。”她最终还是摇了头，声音比平时冷，“合同里写的是0.01毫米，少0.01和多0.01，都是失控。”
　　乔非意的睫毛颤了颤，没再争辩，转身跟质检员交代：“按度总的意思，全检，挑出合格的单独打包。”
　　度留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刚才的话太重。
　　中午去取餐时，度春把一个透明餐盒放在她桌上，盒盖内侧凝着细密的水珠。“乔工让我给你的。”他指了指盒里的提拉米苏，“她说‘这家的手指饼干浸的是浓缩咖啡，没加多余的调味’。”
　　度留真捏着餐盒边缘的手紧了紧。自己随口跟度春抱怨过“有些甜品店的提拉米苏总加乱七八糟的配料，盖过了咖啡香”，当时乔非意就在隔壁货架拿速溶咖啡，原来听见了。
　　下午供应商派人来交涉，吵吵嚷嚷地说“就0.02毫米至于吗”。度留真没让法务出面，自己坐在会客区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了的餐盒——方才用小勺挖最后一口时，发现底层的手指饼干浸得刚好，湿润却不软烂，咖啡的微苦混着奶酪的绵密，在舌尖漫开时竟没一点甜腻。
　　“至于。”她开口，把餐盒顿在桌上，“你们的工艺标准里写着‘误差不超过0.01’，就像签合同的时候说‘按时交货’，做不到就别写。”
　　供应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乔非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份新的检测报告，见她看过来，轻轻扬了扬下巴，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等人走后，度留真才发现乔非意没走。她靠在门框上，白大褂的扣子松了两颗，露出里面浅灰色的衬衫。
　　“其实我早上算过，放宽公差能省三成成本。”乔非意忽然笑了，“但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你讨厌的不是误差，是‘说一套做一套’。”
　　度留真没接话。窗外的阳光落在乔非意肩头，像给她镀了层金边，恍惚间和记忆里那个在草稿纸上写斐波那契数列的身影重叠。她忽然很怕这种重叠，怕自己下一秒就会说出“那按你的意思办”，怕这道一直绷紧的弦，会因为对方一句话就断了。
　　“明天让陶方芳去对接后续。”她猛地站起身，风衣扫过椅子腿，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下午要去邻市看新料场。”
　　乔非意的笑容淡了下去，点点头：“路上小心。对了，那家店的可可粉饼干是现烤的，配果茶刚好。”
　　度留真的脚步顿了半秒，没回头：“不用。”
　　走出办公楼时，度春正靠在车边玩手机。见她过来，收起手机拉开车门：“小姨，乔工刚才把那份超公差的板材数据，按你的标准重新算了一遍，说‘留着给度总当反面教材’。”
　　度留真坐进车里，没说话。车载音响里传出首老歌，是大学时乔非意总在实验室放的那首，前奏刚响两秒，她就伸手按了暂停。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风声。度留真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觉得自己像那批超了公差的板材，一直以为自己在规则里纹丝不动，却在某个瞬间，被恰到好处的咖啡香、一句踩在偏好上的提醒，悄悄撞偏了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