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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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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
陆蕴微想回家,于是她偷偷去了一趟陆府。
不同于出狱后那时,陆府门口的看守已经消失不见,大门口只剩下孤零零的连蛛网都破破烂烂的一块匾额和两头残缺的石狮子,荒凉之至。
陆蕴微试探着推了推门,吱呀一声,大门鬼使神差地旋开一条缝隙,似乎是在邀请她这位曾经的主人进去。
陆蕴微四下瞅瞅,身形一闪,踏入了陆府大门。
陆府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还是那些亭台楼阁,只是看上去黯淡不少,彷佛落了一层灰。
院落也无人打理,虽然春光正盛,满园鲜花,但花开的粗狂无序,花瓣搀在长满野草的泥里,泥泞腐败,透露出荒芜的气息。
陆蕴微凭着记忆,亦或是凭着直觉,踩着道上野草,在这栋荒芜的老宅里游走,其实她闭着眼都能走,陆府的一草一木,无一不是万分熟悉。
穿过一片连廊,是父亲的书房,父亲总在这里接待客人,小时候陆蕴微会踮起脚,透过花窗往里瞧,看看今天来的是谁。
现在她不用踮起脚了,错彩镂金的花窗也落了一层灰,屋内昏暗无比,没了往日的雅致,她也见不到父亲同客人谈笑风生的模样了。
她只好继续往前走。
再走几步就是母亲的卧房,多少次她在这里扑进母亲的怀抱,有时因为被二哥训了,有时因为摔了一跤膝盖破皮了,有时没什么原因,只是她想。
母亲常说:“迢迢一辈子都是锦衣玉食,一辈子也不会吃苦。”
陆蕴微也好不想长大,好想当母亲怀里的小娃娃,但她已经长大了,羽翼丰满,无惧风雨。
再往东走,是大哥和嫂嫂的院落,陆蕴微进去转了一圈,院子里还堆着去年的落叶,落叶与砖缝里新生的绿草相映成趣。
“大哥,嫂嫂……”踏过院门门槛时,陆蕴微小小呼唤了一声,声音很小,敲在空荡荡的墙面上,很快有消散了。
破败的院落里走不出光彩照人的生命,不会有人听见声响,笑眼望来,唤她过去吃点心了。
陆蕴微只好继续往前。
二哥的院子向来最是板正,一草一木都修得整整齐齐,同他这个人一样一丝不苟。
陆蕴微幼时在二哥屋里读书,春困秋乏,就拖着腮看二哥院子里的花草,每年春天桃花都开得烂漫,花落时节,只是看落英缤纷就能将人看呆了,粉红色的,一瓣一瓣,在空中打着圈落地,亦或是风一吹,花落如雨,二哥院里的小僮怎么扫也扫不干净,扫干净,花又落,陆蕴微看得津津有味,反正怎么都比读书有趣,等到夏天,就望着树上青色的果子流口水,冷不丁被二哥用书卷敲脑袋,吓一大跳。
眼下桃花落了一地,潮湿腐烂,无人打扫。
陆蕴微弯腰拾起一片还算完好的花瓣,举高了,在起风时松手,看着一点残红被风托起,越飞越高,跃出院墙,朝西飘去。
据说春风不度玉门关,陆蕴微殷切地盼望那一片小小花瓣,能借东风之力,渡过万里,飘到远在塞外的二哥手里。
二哥还看得见桃花吗?陆蕴微不知道,她只知道二哥不会再回这间屋子教她读书了,她也只好离开了。
她往前走,身后风声猎猎,夹杂着往日的音声,追赶她的步伐。
她于春风中听到了二哥的吹散在秋风里的声音。
彼时旷野黄沙无边无际,她的二哥背着她,朝着东升的太阳走去,一面走,一面给予她最后的教导亦或是祝福:“迢迢,你走吧,随便去哪儿都好,远走高飞,一辈子自由自在!”
陆蕴微驻足望向西天,望向太阳落下的方向,似乎她先回到了京城,而那些二哥的祝福迷路了,直到现在才追上她,又一次浮现在耳边。
“远走高飞,自由自在……”陆蕴微喃喃低语,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三姐的屋檐下有一对燕子筑巢,每年春天都会叽叽喳喳地哺育小燕子。
陆蕴微仰头去寻找燕子的踪迹,只剩一个残破的鸟窝,燕子飞走了,就像三姐给她的天蓝色包袱,银线开线散架,飞鸟消失不见,也是飞走了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吧。
陆蕴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自己过去的闺阁,她几乎听到了屋内年幼女孩的笑声,透过窗框缝隙看到了那个明媚灿烂的身影。
她颤抖着推门,“哗啦”一声巨响,顶部的一根木头断了,落下一层灰了,迷住了她的眼睛。
她后退几步,揉得眼睛眼泪汪汪。
等尘埃散尽,门框断裂,屋门变形,无论如何也推不开了,她再也进不去了,进不去她的童年与少时了。
她只好继续往前走,走进蜂蝶成群的花园里。
花园中间一张白玉石桌,桌边摆着四个石墩,周围鲜花怒放,异香扑鼻。
陆蕴微一阵心悸,小心翼翼地望向桌面,没有酒杯,也没有酒壶。
那天母亲和嫂嫂就是在这里饮下毒酒的。
陆蕴微颤颤巍巍朝前走,脚下踢到了一片脏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碎瓷,瓷片在青石砖上滚了几下,叮当作响,最后停在了那张白玉石桌的桌角。
桌角一团深褐色的污渍,是遗留的血迹,没有被雨水洗掉,也没有被一冬的大雪掩埋。
陆蕴微知道是谁的血,当时长嫂扑进她怀里,一点一点下滑,滑至桌底,望着她,望着湛蓝的天,嘴角的鲜血淌进地里,染红桌角。
陆蕴微蹲下身,盯着那团棕褐色血迹,又一次看到了长嫂凝视天空的眼睛,还有颤抖的双唇。
长嫂说:“替我……”
什么啊?嫂嫂你想说什么呀?
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陆蕴微都没有听清过长嫂的话语。
春风与蜂蝶构成了一首节奏奇特的曲调,在蜂蝶的嗡鸣与风摇春花的沙沙声中,长嫂的话语姗姗来迟,这一次吗,陆蕴微终于听清楚了。
嫂嫂打翻了她手中的鸩酒,望着天空,同她说:“替我自由。”
母亲沾满鲜血的嘴唇蠕动,声嘶力竭:“活下去,去远方,自由自在……”
“无牵无挂地走吧,走得远远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远走高飞,一辈子自由自在……”
“迢迢,你已经长大了……”
……
千言万语一同朝陆蕴微涌来,淹没她,使她无法呼吸,天地骤然变得极小,又骤然变得无比辽阔,日月齐辉,河海喧腾,春风托着她,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浮出。
天高地远,山水迢迢。
她深深呼吸,心底已知晓知道该去哪里了。
离开陆府大门,陆蕴微一路没有回头,那已经不是她的家了,爱她的人都不在了,只剩空荡荡的宅邸,一座荒芜的躯壳。
陆蕴微往林府的方向走,那里不是她的家,但还有爱她的人。
走回林茂郁院落时已经夕阳西下,晚风吹动海棠树,她看到了林茂郁,海棠花苞下潇潇而立。
“茂郁。”她笑着向他打招呼。
他仓皇失措地迎了上来,欲言又止。
陆蕴微一天内见到了不止一个欲言又止的人,宋逸游也欲言又止。
她轻而易举地猜出林茂郁为何欲言又止。
她实在不忍看他挣扎犹豫折磨自己,索性直说了:“逸游都和我说了。”
林茂郁小心地观察陆蕴微的神态,她脸上挂着淡淡微笑。
她怎么在笑?
突如其来地恐惧袭卷了林茂郁全身每一个角落,四肢百骸都像烧焦了的头发一般蜷缩起来。
“迢迢儿……我,我,我……”林茂郁惶恐不安,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知道的,我知道。”陆蕴微轻声安抚,“茂茂,别慌,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知道的,你我之间用不着说那么多的。”
但林茂郁仍然惊慌失措。
陆蕴微轻轻叹息一声,张开双臂,揽住林茂郁的腰,落下一个漫长而平静的吻,带着安抚与宽慰,轻拍他的后背,待他呼吸渐渐平静,又缓缓松手。
林茂郁微微发怔,无意识得咬了咬嘴唇,望着陆蕴微微红的双唇,伸手一勾,再度吻了上去。
吻着吻着,发冠掉了,衣带松了,人也倒在了床上,林茂郁却忽然停下了,盯着陆蕴微一小会儿,最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抽了骨头般躺到了一侧。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陆蕴微好像无边无际的海洋,尤其是她环抱住他时,他的吻也散在了海中,没有什么能填满海洋。
两人就这样衣冠不整袒胸露乳地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侧过脸去看对方,望着彼此的眼睛。
林茂郁在陆蕴微的眼底看到了古怪的无限生机,在宋逸游告知她婚约的事之后,那双浅浅的眼睛没有含着薄泪,而是晶莹明亮,蓄着一汪生机盎然的春水,而他就在水中央,迷茫不已。
陆蕴微微笑着抬手描摹林茂郁的挺直莹润的鼻梁,又触摸他柔软的双唇。
双唇翕动:“迢迢儿。”
“茂茂。”
林茂郁张了张嘴,最后轻声说:“这次有机会的,奏折我明天就写完了,我都打点好了,能呈到皇上面前了……”
“打点?茂茂你……”陆蕴微眉心微蹙,她真怕他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我没有,不会有你想得那样,别担心,迢迢儿,我会解决的。我把西域的见闻写进奏章了,还有西北军营的弊病与西域百姓的生活,西北战事该结束了,如此战乱实在是……”
林茂郁看过西北的战报,鲜血白骨,死伤无数,唯有长叹一声。
“等奏折呈上去了,西北军民或许能远离水深火热,还有我们,”林茂郁殷切期待,“我们会远离水深火热。”
陆蕴微轻轻应道:“嗯。”
骤然加速步伐的婚约使得这一纸奏折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林茂郁期望皇帝青睐,期望高官厚禄,尽管知道是微乎其微,尽管知道不可能,但只有这么点希望了,只有这么一点几乎注定绝无可能的转机。
半晌,林茂郁呆呆道:“迢迢儿,其实我带你回来是希望你开心。”
“我知道。”
“……可我好像总是不能让你开心。”
“没有,茂茂,”陆蕴微低声说,“至少我现在没什么不开心的了,你也开心一点吧。”
她揉他皱着的眉心,又轻轻扯他下垂的嘴角,企图给他摆出一个微笑,最后愈靠愈近,贴近他湿漉漉的脸颊,呼吸重叠,唇舌交织,肢体缠绕。
“迢迢儿……”林茂郁在陆蕴微的身下含混不清地呼唤,他抱紧了身上的人,想将她揉入骨血之中。
汹涌的海水覆盖上来,他几乎窒息,被浪潮冲击,起伏不定,在浪花中哀嚎,又在浪花中欢鸣,像鸟像兽,似真似幻,几乎迷失在汪洋之中。
陆蕴微却觉得他们是一片干涸土地上的两条小鱼,品着彼此苦涩的泪水,在几颗泪珠里相濡以沫,艰难地呼吸。
但好在——她在喘息地间隙望了一眼窗外,望向辽阔天地——低声说道:“茂茂,别为我担心了,我……我想我已经可以跳出水深火热了。”
林茂郁眼神涣散,无意识地轻声呢喃:“是吗,那好,那最好了……”
“迢迢儿。”他急促呼吸着,抱住她,颤抖不止。
陆蕴微只是重复道:“……我已经跳出水深火热了。”
一切平静后,唯有两具躯体相拥,温暖怀抱中陆蕴微忽而一阵哀怜,低声问身侧的人:“茂郁,那你该怎么办呢?”
“我?我只想你开心一点……”林茂郁撩走挡在陆蕴微脸前的头发,近乎虔诚的落下一吻,又顺势绵延拖拽,下巴,锁骨,乳间,小腹……直至柔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