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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甲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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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不怕......”
“嘀嗒——”
长条水槽内,生锈的老式水龙头不时往下滴水,水滴摇摇欲坠迸溅进水槽内,“嘀嗒”的响声在落针可闻的空旷厕所内回响。
阴仄仄的月光从洞开的窗户外一涌而入,斜斜地劈开半边扇形的光亮,打在成排竖起的瓷砖墙上,一片惨白。
在月光找不到的地方,是化不开的浓黑,伴随着常年氤氲累积的湿气,有一股发霉发臭的腐朽味道。
一具小小的身躯蜷在瓷砖墙边的角落里,双腿曲起,把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双手抱头,整副身躯都因为紧张和恐惧而不住地打颤。
“别怕。” 一只小手搭上他的肩头,小女孩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他跟前,“甲儿,别怕,给你看我画的画。”
李甲抬起头,借着月光,看见小女孩递过来一张纸巾,纸巾的材质很粗糙,布满粗大的颗粒和纤维,很显然是从卫生间挂着的廉价卷纸上抽下来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堆凌乱的线条,依稀可辨别出来画的是一只猫和一条鱼,很稚嫩的手笔。
李甲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抽纸的一角,不住颤抖的肩胛骨微微有被抚平的迹象。
门外走廊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高跟鞋砸在了坚实的水泥地上,声音渐渐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李甲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像警惕的小兽,竖起脆弱的神经,无奈而绝望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危机。
来了......
身体里栖居的小小灵魂开始尖叫扭曲,从上到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恐惧地战栗。
走廊上有门被哐当摔墙上的动静,小孩尖细的哭喊声响彻整个走廊,顺着潮湿腐朽的空气,炸开在每个人的耳边,连地上映出的惨白月光都微微地抖了抖。
厕所内用瓷砖墙隔开的蹲位里探出几个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孩子抖着声音说:“我们来玩接龙吧,玩了就不害怕了。”
其他孩子默默点了点头,空气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凝聚集结,慢慢拧成一股劲儿。
有人从挂着的卷筒中撕下来一长条手纸,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再递给隔壁坑位的人。每个人都写得很认真,试图在逼迫自己全身心投入进这场游戏里,去忘却门外正在逼近的危险。
纸条传到李甲手里的时候,一束手电筒强光突然从窗子内打进来,那刺眼的光束犹如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贪婪地搜寻躲在角落里的猎物,只要被它发现就完蛋了。
“藏哪儿了,小东西们,快出来,快出来玩游戏啊。” 一双狭长的眼睛贴在厕所的玻璃窗上,眼珠骤然放大,几乎要迸出眼眶。
迎面砸上来的可怖景象让李甲几欲呕吐,他紧紧地捏着手纸,上面的接龙游戏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整面纸巾密密麻麻挤满了同样的字眼。
“别怕、别怕、别怕......”
“出来,出来!!!”
手电筒“哐哐”砸在玻璃窗上,伴随身后狰狞的树影呼啦席卷每个孩子脆弱的神经,黑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滴溜溜转了一圈,在漫长得几乎要窒息的寂静中,高跟鞋嗒嗒的踩地声重新响起,走向了下一个房间。
李甲攥紧手里的纸巾,劫后余生的庆幸从身体内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气,憋在眼角的眼泪滚落,洇湿了手中的卷纸。
关塘盯着手中堆叠的卷纸,纸面早已泛黄变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在最右上角有被水渍浸湿后又风干留下的褶皱痕迹。它们就像打开陈年往事的钥匙一般,暗藏着沉甸甸的分量。
“就在这扇门后面了。”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卫生间门前。
“一会儿有什么危险,你往边上退。”
原野的手搭上金属门把,一阵微小的震动从指尖传来,他警觉地竖起猫耳,贴近门,一股磅礴而深厚的力量似乎在涌动着,要破门而出。
“不对劲,你往后退。” 原野横出一条手臂,拍在关塘胸前。
咔哒门把手向下转动,巨大的水流声从门内席卷而来。
入目所及是一片红,一片鲜红。
“我草!” 关塘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整个卫生间灌满了红色的液体,此刻随着打开的房门,铺天盖地的红色水浪像幕布似的劈头倾泻而下,耳边唯余淅沥的水声,水花在地板和墙壁上迸溅开来,砸出一朵朵血色的浪花。
而在这血色浪潮的尽头,卫生间浴缸内,一只人头虫身的怪物仰面躺在浴缸内,一只还未被异化的人类手臂正抓着一把锃亮的菜刀,狠狠地劈向一侧绿色的昆虫步足。
淋漓而粘稠的绿色汁液从断裂的残肢中飙起,溅在浴室瓷白的墙面上。
“李甲!” 原野当头喝去。
“别过来!” 李甲转过头来,灰蒙而麻木的眼珠一下子狰狞起来,情绪非常激动,身体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不断起伏,“让我死,让我去死!!!”
关塘暗道一声不好,目标对象有着严重的自毁和攻击倾向。
“李甲,你清醒一下。”
原野上前挪动半步,而李甲似乎对他侵入自己的私人空间的行为感到极度抵触,狂叫一声,猛地甩着菜刀扑过来。
原野目光一凛,一只手化骨刺,打算接住这一砍,可刚接触到菜刀的边缘,那刀刃竟如无物般从他的指缝间穿过。
是虚晃一枪。
那真的那把呢?
“后退。” 原野用力当胸拍了关塘一掌,随即闷哼一声,整条脊椎骨弓起,肌肉绷紧。
他受伤了,关塘心里一惊,还是因为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站在他身后,他完全可以躲过去的,可他要是躲开了,被砍到的就是自己了。
第三次了。
“哐!”
关塘一脚踹上去,把整只甲虫踹翻在地上,一脚把落地的菜刀踢飞出去。
“李甲,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 关塘从兜里翻出老照片,贴到李甲跟前,“你还记不记得你的室友了?”
李甲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有了一丝破裂的缺口。
“你记不记得他们在你生病的时候给过你感冒药,在你上不了课的时候帮你代签请假条,还有送了你最喜欢的汽车模型当生日礼物,对了,记不记得一个叫周辉的同学,拍毕业照的时候就站在你的左边,曾经帮你带过食堂的饭?”
吼叫声停止了,李甲像被人扼住了咽喉,整张脸扭曲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关塘深吸一口气,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即使是变成怪物,你都还记得对吗?可能对别人来说,这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一个从小被抛弃,在地狱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是你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啊,还有,” 关塘又掏出那叠发黄的手指,那经历岁月却依旧稚嫩的儿童简笔画赫然刺入李甲混沌的眼球,脑袋里一根神经突地刺痛起来,“这是你放在床头柜里的东西,你经常翻看他们,边沿已经起皱起毛了,如果我猜得没错,在那如同地狱一般的孤儿院里,你几乎每晚都会躲到厕所里去,因为只有那里是安全的,不会被残暴的女教员找到,那里是你的避难所,是你可以逃避一切的安全屋。”
李甲的目光闪动,有些许微光从瞳孔中透出来,复而又很快熄灭,呆滞的脸上缓慢蔓延出一个充满痛苦的笑容:“哈哈哈哈哈,已经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就要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
“你冷静一点!你还有救,你还没完全变成怪物!你还有自主意识。”
关塘漆黑的眼睛死死盯住李甲,眼尾略略下压,通身的锋芒展开,竟有些冷肃的意味,他的眼神如有实质,似乎透过了李甲看向那不知名的远方。
“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可能会充满各种苦难和遗憾,它们往往让我们感到痛苦不堪,崩溃绝望,甚至很多年过去,依旧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或者某个瞬间像利箭一样刺中我们,让我们瞬间失去活下去的信心,备受折磨......”
关塘眼前的景象由清晰变得模糊,又由模糊变得清晰。他周遭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在阴沉潮湿的雨幕中,一道身影逐渐离他远去,转眼间,他又身处雪白的病房,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背后的机器响起尖锐的“嘀”声,一双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从他的手掌脱出垂落到病床边沿。
“幸福的时刻或许总是短暂的,但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或许就是这些幸福的瞬间。李甲,你的这辈子还很长,前边的路还有很多困难但也会有幸福的瞬间,但你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那些瞬间,你明白吗?”
“你......我......” 李甲的瞳孔开始聚焦,视线牢牢锁在关塘手里那写满了字的手纸。
“别怕、别怕、别怕......”
那潮湿而腐朽的味道、那浑身血液倒流的寒冷、那忍不住要呕吐的恐惧穿越十几年的光阴重新狠狠地朝他当头刮过来,但那些绝望的日日夜夜他都挺过来了,因着藏在那具小小身躯中名为勇气的东西。
“呃......”
李甲的眼皮一闭,忽然昏迷过去。
原野不知何时站在了李甲身侧,他的嘴唇微微发白,手里握着一支已注射过的镇静剂。
“搞定了。” 如琥珀般晶莹的眼眸自下而上扫过来,在关塘身上微微一顿,转而又离开了。
郁郁葱葱的灌木草丛翘起一条大毛尾巴,寻着食物的香味,喵喵咪咪地蹿出灌木丛,果然花坛旁的空地上放了整整三大碗猫粮。
“喵呜!”
对于咪来说,世界就是如此纯粹,天上是会掉馅饼的,地上也是会莫名其妙长猫粮的。
“李甲目前已经脱离暴走状态了,会转去特殊隔离观察院。”
关塘听说过那个地方,是专门给从暴走状态脱离的幸存者准备的,而能从暴走状态脱离的案例少之又少,可以说是一千一万个里才能有一个,现存的资料少之又少,只有零星的只言片语,神秘程度堪比都市传说。
关塘也一直觉得那或许是个传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地方。”
“嗯,这也是我任职以来第一例,命运还是眷顾那小子的。”
树叶沙沙,投下点点光影,远处是孩子嬉戏玩闹的喊叫声,再往远处是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隐隐传来的引擎声。
“他要在那里待多久?”
“不清楚。” 原野面无表情地把在跟前埋头吃狗粮的流浪狗挨个撸了把狗头,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关塘长出一口气,视线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没准替那小子把囤的猫粮狗粮喂完,人就回来了。”
“说不定呢,走了,” 原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但腹部还是微微勾着,不太能伸展开,“回家睡觉。”
关塘瞧在眼里,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斟酌再三:“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原野脚下步子一顿,充满警惕和试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还没等关塘把话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跑,跑了?
关塘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