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令人幸福的工作 ...
-
好比学生时代没背书的那天被老师叫起来检查,在茶水间小声蛐蛐讨厌同事的时候发现他从门外闪过,纪里刚鼓起勇气试探套话,不幸被上级逮个正着。
纪里恭敬地站起身,用余光快速地扫了一眼呵斥的人,低头作鹌鹑状听训。
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岁出头的男人,个子不高,精瘦,长着一张教导主任的脸。他也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另戴着两个棕色的袖套。
“戴经理,小纪今天第一天上班。”梁姐义气地捞了纪里一把。
“那又怎么样?这正说明了她还没有准备好,思想不够端正。我们幸福面包工厂的目标是什么?我们要生产令人幸福的面包,每一个面包都是我们员工亲手制作的,冰冷的机器怎么能做出好面包?你怎么能问出那样亵渎的话?年轻人不能忘本……”
梁姐向纪里使了个眼色,脚底抹油先走了。而经理老戴语重心长地给纪里上了十五分钟的思想品德课才放她离开。纪里觉得他的话语仿佛雨季的洪水,迅速漫过大脑又泄去,留下一地狼藉。我的脑袋怎么嗡嗡的,纪里心想。
纪里的好奇心并没有被这个意外的插曲打消,她只是提醒自己要更谨慎。利用下午上班之前有限的时间,她尽可能快地探索了这片生产区间。
面包生产的流程被细分成为极细致的专项工种,每个工序都独立地在不同的“黑盒子”房间中进行,由管道连接运输原料和产物。
纪里装作随便走走散步的员工,实则趁人不注意就从房间门口向里张望。大多数房间里还有没去吃午餐的工人,使用的材料也一目了然,纪里轻易能猜出其中对应的是哪一道工序。
有的房间里在做果酱。工人在将已经洗净剥皮的果肉切成小块,倒进小锅中,用木铲耐心地不断搅拌。对应的自然有房间负责給水果剥皮削皮去核,或是更前期的清洗和挑选。相似的还有房间负责敲核桃,剥杏仁之类与坚果有关的备料。
有的房间在揉面。一个戴着眼镜和棕色帽子的人一丝不苟地将依次打开不同管道的阀门,往盆中放入适量的看起来是面粉、水、牛奶和鸡蛋等的材料,然后递给其他工人。那些上半身体形分外壮硕的工人排成长队,接过钢盆以后就到长台上开始揉面,揉好后投入输出管道再重新加入领料的队伍。
负责整形的房间里,一排一排宛如讲堂般排布的座位上,工人耐心地给送到自己面前的面团排气,擀开,折叠,搓圆,放进模具。还有添加不同馅料的房间、用来发酵格外宽敞和温暖的房间、刷蛋液蜂蜜水的房间……纪里大受震撼的同时,越来越多的疑惑涌上心头。
这样的工厂设计毫无效率可言,所有纪里记得或不记得的步骤都被拆分在不同的地方集中化进行。除了材料运输,一切重复性的工作都仍由人工完成。如果说儿童文学里工厂主用松鼠剥壳的情节还有一些童真的趣味在,那这个庞大的人力密集的流程则仅余不必要的残酷。
纪里没有往更远更边缘的地方走去,她相信还会找到负责接收输送投入材料的更多管道、烘烤的房间、冷却的房间、包装的房间。
但她觉得如鲠在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袭击了她。
纪里认为这样的工厂是不自然的,不真实的,像是一个天真的孩童一厢情愿地做出了残忍的举动:只有手工的、人工的才是有价值的、匠心的,那我们就让足够多的人聚集起来,生产足够多最好的、“让人幸福”的面包。
从外面看,整个工厂像是一个完美的生产模型:只要投入材料,不必关心“为什么”和“怎么样”,就能输出想要的成果。那些色彩鲜艳的房间“吃掉”了其中的人,成为模型的黑盒子,魔术师的帽子,仙女教母的魔杖。
多荒唐啊,他们鄙夷冷冰冰的机械,崇尚人力,却没看到自己早就是这个巨型机器中的一个渺小零件。
纪里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重复跟上午一样的工作。
终于到了放工时候,梁姐虽然没跟纪里说重话,但还是略提了一提她应该留心学习提高熟练度的问题,旋即又简单介绍了一些纪里工作以外可以去的地方。除了基本生活所需以外,工人们可以用每月发的钱进行少量的体育娱乐活动。
纪里因中午的意外,并不敢问一些正常人都会好奇的问题,比如是否有休假,可否外出,又或是工人们强大归属感的来源。她因雏鸟情结从早上开始一直依赖着梁姐,但毫无疑问,如果她要在这里找一个盟友,那个人不会是梁姐。
纪里匆匆填饱了肚子,往生活区走去。下班后的工人们显然有了更好的辨识度:消食散步的、慢跑锻炼的、高谈阔论的、唱歌跳舞的……他们的眉眼一下子清晰了起来,这个地方似乎跟纪里见过的普通居民区相差不大。
也许是我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纪里安慰自己。
可她对自己的任务毫无头绪。前几天跟信纸的拉扯里,纪里知道了在大部分情况下,是强烈的愿望或情绪将她带进投影世界中,当她找到感情的主人并帮助他们,就可以结束这趟旅程。特殊情况下她能直接回去(据说仅需一点契机),但一旦离开,就再回不来这个世界。
假如这个工厂里的人,都像组长梁姐和经理老戴说的那样,心无杂念,一心为能留在工厂里生产了不起的“手作”面包而自豪,像纪里现在视野里看到的人们那样平常而充实地生活,那他们就不大可能是纪里来到这里的原因。若按纪里的猜测,那位“有点傻”的主动辞职的前辈是突破点,那她需要尽快找到安全地、不引人注目地离开工厂的方法。可一旦离开,基本没有机会再进入园区,她会不会错过了探听工厂信息的最好机会?
“这样分析下来,在离开工厂之前,我还是得再抓紧时间找点线索。”纪里一直自言自语,尝试通过正念的方式将自己从“我怎么就没死缠烂打问清楚从这个世界撤退的方法”的颓废想法中拔出来。
她沿着步道走了一段,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个眼神飘忽,略显神经质的年轻女孩一直跟着自己。
如果那是个男人,纪里大概会迅速提高警觉,第一时间往人堆里扎,但那是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瘦弱的女孩子,是一个她认识新朋友,探听信息的好机会。
纪里转身,看着那个扎低马尾辫的女孩。
女孩先是警惕地停下来,看到纪里鼓励的眼神后又迅速靠了过来,她神经兮兮地问纪里:“你也是吗?”
“我……我?我是……吗?”纪里几个字换了几种语气,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附和女孩的猜测,这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吗?
“我看你一直在这走来走去,还对着空气说话,你也有那种病对不对。”女孩一直紧张地掐着自己的手臂。
纪里明白女孩误会了自己方才的场景,她把心一横,决定将错就错,跟女孩聊起来。
“我知道G152区也有个人,他,他喜欢敲自己脑袋。哪怕老戴站在他面前,他都忍不住。老戴骂他有病。可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他……”女孩情绪激动起来,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呜……我同事说我也是那样的,老是把自己掐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可是我没觉得……”
纪里先是一愣,有点畏惧,但很快明白过来,她抱住了呜咽着的女孩,轻轻拍着她的背。
尽管这个地方有伟大的愿景,有衣食无忧的保障,也有少量的娱乐活动,但它到底是个人为制造的狭小的天地。就像尽管动物园会添加丰容的设施,被人工圈养的动物还是可能会出现异常、重复、没有意义的刻板行为。纪里不了解成年人出现刻板行为的原因,但她相信跟这个古怪的、不自然的、充满压力的环境有关。
“好了,没事的。”纪里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女孩平静下来。
“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离开这个工厂,到外面去。”纪里问道。
“这……这不可以吧……我好不容易才竞争上这里的工作,我在这里的工作很有意义啊……我们的面包能给人们带来幸福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女孩第一反应是怀疑,可她嘟囔着说了很多话,显然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问过她。
“外面的世界会更好吗?外面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们可没有这样的工作,可他们如果吃了我们做的面包,就算做没有意义的工作,也会感到幸福吧……”女孩突然停了下来,她抬起头,忧伤的、怯生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里,然后她握住了纪里的手。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女孩沉声说,“但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