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咸鱼的加班生活》菱歌不厌长

5、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纪里，没人看这边，快走。”女孩小杏招呼道，她这一路都如惊弓之鸟，领着纪里走小路避开旁人。

　　纪里在这期间与她互通了姓名，并打听了还有多少人像她那样感到不适。小杏表情茫然，她只亲眼见过那个被经理老戴教训的敲脑袋的男人，但听同事说以前偶尔也会有人生病，行为变得古怪。

　　“如果他们严重得不能继续工作呢？有人见过吗？”

　　“我没见过……大概会被辞退吧……我、我不会变成那样的。我才不要被赶出去！”小杏条件反射地表达了自己对工作的忠诚。

　　她们七拐八拐地钻过几处灌木，走过一条漫长的空无一人的土路，停在了一段破烂不堪的铁丝网围墙前面。铁网后面看起来是个后花园，树影背后能隐隐绰绰地看到有好几间房子，树下落叶的厚度和野蛮生长的月季昭示了此处疏于打理。

　　“我们都不许到这里来。”小杏用力掀开了一块铁丝网，“有一次我哭着哭着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见到了汤阿姨，她让我从这里钻进来。”

　　纪里笨拙地模仿小杏钻进了花园，又看着她仔细地将缺口恢复原状。

　　“等会儿你要是见到、就是、那个……可能……总之，你不要吓到他们。”小杏领着纪里快要走到最近的房子的窗户旁，突然吞吞吐吐地叮嘱道。

　　“好。我要见到你说的汤阿姨吗？”纪里答应，心跳得有点快。

　　“如果她在宿舍的话。否则我们得去活动中心。”

　　小杏以某种节奏敲窗户，大概敲了十来秒，她停下来，静静等着。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三分钟，总之，在纪里最初的紧张过去，差点想要开口问主人是不是不在家的时候，哗——啦——厚重的涤纶窗帘缓缓滑动，玻璃窗被往上推开，伴随着主人不紧不慢地向她们问好的话语：“晚上好，姑娘们。”

　　听起来，这是一位温柔慈祥的年长女士，注重礼节。纪里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老天知道纪里是怎么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的！

　　那是，一块，吐司，面包！

　　纪里内心发出了刺破天地的呐喊，仿若那幅表现主义的名画。

　　天边还有一点余晖，纪里确定自己并不是因为天色太晚视力下降。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块规整的长方体面包，朝向她们的表皮上有简笔画式的五官，头顶有浅棕色山丘形的拱起，纤细的像用翻糖制作的四肢接在其两侧和下方。

　　那是一块外表朴素，制作精良的标准吐司。一位像刚从幼教动画片里走出来的会优雅地问好的面包女士：她们拜访的房子主人，汤阿姨。

　　纪里的手凉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尽管心跳地飞快，她还是尽快调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了社会人必备的礼貌性微笑。

　　“晚上好……咳咳咳……”不小心咽错的口水出卖了强作镇定的纪里，她只能一边咳嗽，一边尴尬摆手表示没事，阻止小杏上前查看，脸红得像碟美极虾。纪里既害怕自己的失礼会冒犯汤阿姨，又尴尬地恨不得融化在夜色里。

　　“啊哈，看来我们的新朋友需要一杯水。去那里稍等一下，我给你们开门。”汤阿姨弯起眼睛指了一下后门。深受互联网表情使用潜规则影响的纪里仅凭简单的笔画，一时不确定对方的微笑是来自中老年人的真诚，还是年轻网友的无语。

　　等纪里坐在有些年头的布艺沙发上，喝完纸杯里的水，心情平复下来，小杏已经向汤阿姨简单说过她们的相识。

　　“纪里说……也许我可以离开工厂。”小杏像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恳求地望向柔软的吐司女士。

　　“离开？当然，当然。”汤阿姨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头看向纪里，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呢？要知道，这里的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外面也没有比这里能制作更多更好面包的地方了。”

　　“我只是觉得她现在状态不开心。也许不是每个人都适应这个环境。”纪里谨慎地回答，并不透露过多的个人想法。

　　汤阿姨直线般的嘴巴变成了一个向上微弧的小月牙，她站起来，走到纪里面前，轻轻摸了摸纪里的头。汤阿姨的手并没有温度，比橡皮泥稍硬，她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并非面包刚出炉时扑鼻的热香，而是令人安心的麦香和柔和的奶油香气。

　　“那你知道要怎么离开吗？”

　　“我听说，不，我的意思是我猜，如果一个人不胜任当前的工作，工厂会辞退并驱离他。对吗？”

　　“看来最近终于又有人成功离职了。”汤阿姨先是惊讶，又有点高兴，坐到小杏身边，拍了拍她的手，“可是小杏暂时还做不到，她得自己作出这个决定。”

　　小杏似懂非懂地看着汤阿姨，嘴唇轻微颤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发出。

　　“纪里，你是个过分聪明冷静的孩子。你第一次看见会说话的吐司面包人，难道不会感到惊讶吗？”

　　原来即便在这个世界里，长成吐司模样的人也不是正常设定吗？纪里心道失算了，老脸一红，只硬着头皮装鸵鸟。

　　“走，带你去见见其他人。”汤阿姨一手牵着小杏，另一手潇洒一挥。

　　她们三个走出房子，走向中央一座巨大的建筑。一进门，纪里以为自己掉进了皮某斯工作室制作的动画电影。

　　各式各样的面包小人（大部分都只有小学生高度）休闲地分布在场馆内部：苍白的贝果头戴芝麻帽，与甜美的彩虹甜甜圈不太灵活地跳着交谊舞。一位松软的奶油餐包带领着一众调味面包做伸展运动，他们的四肢看起来还很柔软带有弹性。一块古板的全麦面包聚精会神地对弈，他对面的酸面包看起来很不耐烦，周围围着几个看起来同样含有黑麦或杂粮的面包。俱乐部式的圆桌和沙发旁，好几个夹馅或头顶有馅的面包在小声聊天，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更多的，是纪里叫不上名字，分辨不出有何不同的金黄色的、奶白色的、麦棕色的面包，他们或坐或站，自得其乐。

　　“欢迎来到幸福疗养院。”汤阿姨骄傲地介绍，她领着两人走向墙角的沙发，同时向迎面碰上的面包人点头问候。

　　红丝绒沙发上躺着一个菠萝包人，用一块烘焙布盖着眼睛。

　　“起来起来，你这糟老头子，再睡酥皮都要掉光了。”汤阿姨一把扯开麻布。

　　“唔……说的什么话呢这是……啊，是小杏子来了啊……咦，你是谁？”菠萝包大爷迷迷瞪瞪地坐起来，向小杏点点头，又意外地看着纪里。

　　“你好，我是小杏的朋友。我叫纪里，叫我小纪就好。”

　　“哦哦，好，好，都好。我姓骆，大伙儿都习惯喊我萝大爷。”

　　纪里恭敬又礼貌地与萝大爷握了握手，他的手表面仍是光滑的，可仿佛有一层坚硬的外壳，随着他的动作，有轻微的裂纹出现又消失，伴随着轻轻的“咔咔”声。

　　“萝叔，你给小纪里讲讲以前的事情吧。这孩子灵醒得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汤阿姨开门见山。

　　“我不要离开大家。我希望跟大家一起做面包。”小杏开始坐立不安。

　　“不怕，好孩子。”萝大爷将烘焙布铺在腿上，“你不想离开，谁也不能带走你。”

　　纪里打起精神，有预感这个困扰了她一整天的古怪工厂将要摘下神秘的面纱了。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跟着父母一起做面包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附近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和每一个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一样，我们割下麦穗，将麦壳去除，把麦粒研磨成喷喷香的面粉。我们往面粉里加水、酵母、糖和盐，把它揉得光滑又有弹性，然后等时间完成工作。等分割整理好的面团再一次膨胀，我们就把它们送入壁炉，直到表皮酥脆。

　　“从土地到餐桌，每一个步骤都凝结着我们的时间与热爱。我们享用面包的盛宴，举行烤面包比赛，举办节日典礼庆贺麦子的收成。我们穿着朴素，过着简单的生活，烘焙香甜的面包使我们快乐。

　　“直到有一天，麦田边缘出现了大片的迷雾，等雾气散尽，那里有一片高高的围墙，唯一的大门上，挂着醒目的牌子：幸福面包工厂。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那里是生产了不起的令人幸福的面包的地方，只有最优秀的制作面包的人才才有资格成为里面的一员。听说在里面，有数不清的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材料，我们从未听说过的烘焙配方，我们从未想象过的工具和炉子……只有踏入这个神奇的地方，才能体会到那无上的快乐。

　　“于是大门前排起了长得不见末尾的队伍，所有我认识的兄弟姐妹、叔叔阿姨都跃跃欲试，我和父母也报名参加了。我只记得自己获得工作，进入围墙内的那一刻，好像走过了一片茫茫的大雾。等我看见工厂时，我的心里只剩下一件事：我要做最好的面包。我可能还记得我的亲人朋友们，也可能不记得，因为接下来我再没想起过他们，也没见过他们。我惊叹于溪水般清甜的牛奶、云朵般细腻的奶油、阳光般浓郁的黄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伟大的地方：用之不竭的原材料，成千上万与自己一样拥有同样梦想和愿景的伙伴。

　　“我们先是狂欢，拥抱，到处跑到处笑，动手创造各式各样的面包，为制作出创新品种的大师欢呼，安慰还在苦苦思索新配方和手法的同伴……可是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以后，我们被告知不可辜负伟大的工厂提供的资源，应当遵照指示，供给需要面包的人。为了生产更多的面包，一个人应该做他最擅长的部分工作，而不必经过完整的落后的制作过程……”

　　菠萝包老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地讲述过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本就不大的眯眯眼慢慢成了两条直线，他的手从膝盖上滑下。

　　故事戛然而止，他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