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苦求一人 ...
-
清芜宗。
山门之前,慕泠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拢了拢特意换上的素色袍服,可那处却依旧无法完全遮掩于层叠的衣料之下。
厌恶、无奈之际,慕泠忽见一个向他飞奔而来的身影。是那曾为他说话的小师妹:
“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一瞬间,隐藏的秘密被发现的恐惧感一下侵袭了慕泠所有的感官,慕泠慌忙后退间那离他不远不近的人侧跨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虽不言语,虽换了一身白衣,陈眠仍是被吓得立刻停下了脚步,愕然过后,念及此番前来的任务,只能偷偷向上官容与身后张望:
“师兄,宗主说你今日回来,我还不信的。大师兄,宗主此刻就在紫玉峰等着你呢。”
吞咽几次,慕泠视线掠过那宽大的背影,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陈眠,师尊他,可还安好?”
“师兄放心,早便有落药堂的师兄为宗主看过,”提及慕余庆,陈眠亦是庆幸非常,声音也不由发颤,“宗主身体已无大碍,再好生调养几月便好。”
“那便好,那便好。”
瞧着慕泠脸上难得一见的欢喜,陈眠也弯眉笑了,只复杂地看过那位魔尊,便道:
“师兄,别光站着了,快随我进去吧?宗主肯定就等着见你呢?”
待到了紫玉峰,停在那半腰高的院门前,脑中又是无妄墟里的幻象,慕泠久久也难动作。
“你先去吧,”身旁,上官容与侧首对陈眠说了一句,而后温声开口,“你师尊就在院中,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身影疾步推门而出。
慕泠应声望去,是慕余庆。
只见慕余庆面容清减了些,看他的眼神目光却依旧温和,现下,却是盛满了担忧与心疼:“泠儿。”
与慕余庆视线相撞之时,慕泠果见了师尊的目光在他身上迅速扫过。
慕泠忍不住向前疾走几步,可很快复又顿住,垂下头去,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抬手只希冀那袖袍能遮挡一二微隆的小腹。
师尊看到了他的异样了吧?
师尊也会觉得他是怪物么?
慕泠不敢细想,可紧接着,慕泠就被紧紧抱住,顶上,听得慕余庆震惊、颤抖的声音:“傻孩子,苦了你了。”
像小时候一样靠在慕余庆怀里,只这一句,直让慕泠即刻酸了眼眶,曾经历过的无数彷徨、无助、恐惧、委屈、厌恶……尽数化作了无声的泪水。
慕泠将头埋在慕余庆身前,也不顾其他,身体微微发抖,再说不出话来。
而他的师尊,只是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了拍,慕泠知道,师尊这是在告诉他,无论如何,自己的身后永远站着他。
慕泠不由哽咽着唤了一句:“师尊……”
他想问慕余庆,这半年来是如何度过的,何以探查不到他的气息?
他亦想问,慕余庆是如何回的清芜宗?这,与那人又有何关系?
可慕泠说不出话来。
师尊离开时,他也一度想随他而去,可是他不能,他有宗门、有师弟师妹们,他不能如此自私。
上官容与折辱他时,他想求一人能知他懂他,可他只有自己了。
一面是宗门,一面是无了控制、破土而出的不当有的爱意,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能,不能选择“背叛”。
慕泠活得很累,不能哭,不能笑……
如今却是只能退回壳子里,警惕地面对所有人。
慕泠不想这般的。
“师尊,我……”
慕泠哭得累了,与慕余庆到石桌边沿坐下时,不禁抚上小腹。
来时一路,上官容与只告诉了他,他为他寻回了师尊,其他再未言说,可慕泠不能确定,此刻对他关切有加的师尊是否已经知道了他身上的秘密。
是否会,就此视他为异族?
正欲开口,慕余庆却抬眸望向院门外静静守护的上官容与身上。
那是不惜动用禁术,折损半身修为在密灵渊外的某处遗迹中寻到他、救下他、又为他疗伤的魔尊;是强掳他的爱徒为后,辱他欺他的魔头;可这也是为了他的徒儿选择爱屋及乌、特意救他的上官容与;是慕泠腹中子的父亲。
上官容与与慕泠之间,远比他所设想的还要复杂。
慕余庆初以为上官容与想利用自己逼迫慕泠,可他错了;慕余庆害怕见到一个被磨平棱角、心如死灰、曲意逢迎、受尽委屈的慕泠,可事实却显然并非如此。
上官容与,魔族中人,慕余庆有朝一日竟也看到了那人身着白衣以衬慕泠,竟见了那人在慕泠身后小心翼翼、不敢多言的模样。
慕泠虽身不由己,却也不是轻易就范之人。
若说二人之间全然无情,只有阴谋算计,怎么能够?
而上官容与迎着这目光,没有半分身为魔尊的倨傲,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师尊,”对面慕泠难掩哀凄之色,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小腹,“师尊,对不起,我有了上官容与的、血脉。”
收回目光,慕泠的一切落到慕余庆眼里,慕余庆只恨不得将上官容与千刀万剐,这魔头竟让他的徒儿受尽了苦楚。
缓了缓,慕余庆恢复往日和蔼,却是坚定说道:“泠儿,无论你是何模样,你永远是我的徒弟,清芜宗,永远是你的家。”
慕泠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心口又在泛酸:“师尊,我……”
原来师尊早就知道。
原,师尊早给了自己答案。
须臾,慕泠又闻慕余庆道:“外界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理会,为师自会处置。我门中弟子,当是明理之人。
至于叶子秋,他不明是非,不恤同门,为师已将他逐出师门,其他人,为师也已尽数处置。只是,泠儿,为师还有一事须问你。”
“泠儿,告诉为师,”慕余庆瞥过某人,“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你自愿?”
心潮还未平复,陡然听见此问,慕泠一时也答不上来。
自愿么?
从最初的缚仙索、主奴契再到后面的步步深陷,如何谈得上自愿?
可若说仅是被迫,秘境里的生死维护,回来后的种种牵念,以及他对自己一遍遍的告诫,又算什么?
慕泠沉默了。
慕余庆看爱徒这番情状,内心已然明了七八分。
上官容与所说并非虚假。
长长叹了口气,慕余庆不再追问:
“罢了,泠儿,你的住处为师已经令人清扫过,今日你也累了,便先行歇下。”
念及那人便在外等候,慕泠应了一声,今日得见师尊安好,已然幸甚,心中更是温暖非常,想上官容与不会阻他,只又道:“师尊,那我先去了。”
“嗯,”慕余庆点了点头,又将一青瓷小瓶递给慕泠,“知你身体特殊,亦知你性情,此乃倾息丹,可助你安睡。”
慕泠眼眶又是一热,含笑接下,慕余庆继续:“慕泠,你身后还有清芜宗,还有为师,还有一众师弟师妹们。
泠儿,切记,你还是慕泠。”
是夜。
室内茶烟袅袅,慕余庆与上官容与相对而坐。
慕余庆还记得自己唯恐慕泠亦进了密灵渊,而后徒然苦寻他,便留下灵印,好让慕泠和一众弟子安心,可不料才出了秘境又落入一处上古遗迹里。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慕余庆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后只能强自调息,修复伤体。
时醒时昏,后来,某日,那昏黄的天空中忽而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是上官容与救了他。
那时上官容与身上已然鲜血淋漓,后带他出去、将他送往清芜宗,又倾尽全力不顾自己、为他治伤。
上官容与说,在他消失的时日里,先是慕泠被上官容与掳作魔后,而后是他平定叛乱。
上官容与告诉他,慕泠很好。慕余庆不信。
后来,上官容与说他心悦慕泠,甚至是不惜因他之故费尽心思救下自己。
慕余庆缓了许久,才终于理清上官容与同爱徒之间的关系,以及宗门之概。
慕余庆第一次万般情绪交杂,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是他尽心养护长大的孩子,竟在他不在的半年里,遭受了这种种曲折!
长舒一口气,慕余庆率先开口:“尊主,救命之恩,慕某在此谢过。”
随即,慕余庆拱手行了一礼,上官容与却侧了侧身:“慕宗主客气。”
今,他与上官容与再见,彼此也知是为了何人。
慕余庆声音一沉:“现在,我们谈谈泠儿。”
上官容与正襟危坐:“宗主请讲。”
“我不同你论仙魔之分,也不用那些道理将你框住,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如实答我。”
“你待他,可是一时兴起?或是,只因他腹中骨肉?”
上官容与不假思索:“非也,实不相瞒,何时心动已难追索,而如今,我自知心悦的,只慕泠一人。因他,故而爱他腹中孩儿,故而想要与他有一个家。”
慕余庆盯着上官容与,接着问道:“你昔日折辱于他,如今悔是不悔?”
上官容与心头一痛,随后坦然迎道:“悔。昔日所为,皆是我的过错。百死莫赎,悔之入骨。”
慕余庆面色愈沉:“若他始终无法倾心于你,心生去意,你当如何?”
能如何呢?
上官容与闭了闭眼,再睁眸时,眼底一片清明:“我早已许诺过慕泠,去留皆凭他心意,他若愿留,我自是护他一生喜乐,若不是,那我便为他撤去所有阻碍,而魔域、极心殿,永远会是他的退路之一。”
“若泠儿心许他人呢?”
“……那便祝他无忧。”
只短短几句话,却好似耗尽了上官容与所有心力。
见状,慕余庆久久也未说话。
上官容与变了,从一方尊主变为了一个苦求一人的可怜人。可是……
慕余庆缓缓开口,字字掷地有声:“上官容与,我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你给泠儿带来的苦痛,可我却也不能代泠儿厌弃你。”
站起身来,慕余庆忆起爱徒面上的哀痛,居高临下望着那人,威严尽显:
“但是,上官容与,记住你今日所言。你所求我自会为你保守秘密,而你,若再伤了我的爱徒,我慕余庆哪怕是神魂俱灭,也要与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