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后》宁一叙

15、静夜守心

　　窗外那处被上官容与辟出的莲池里，几尾灵鱼游弋，扰乱了一池幽静。
　　慕泠竟也看得出了神，倚着窗静立许久。
　　离开的念头在疯长，慕泠似乎找不到再留下的理由。除了，上官容与。
　　可这也是他想要离开的缘由。
　　“慕泠，”上官容与的声音倏然响起，慕泠即与他隔窗相望，上官容与似是好笑似是无奈，“总对着这些死物，连极心殿也不出去，灵力恐要锈住了。”
　　慕泠抿了抿唇，又见上官容与环视周身，随即掐诀变换了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墨发高束，眉眼间是几分跃跃欲试：
　　“不若，你我就趁今日切磋一番，倒也教我好好领教一下清芜宗的剑法？”
　　慕泠眸光微闪，身上也腾起几分热意。除却密灵渊与上官容与并肩作战那次，他这身修为确实是无甚用武之地。
　　上官容与是强者，与之交手，他亦可从中观习，让自己的剑术更加精进。况且，这机会实是难得。
　　何乐而不为呢？
　　“好。”
　　流檀剑应声而出，发出清越嗡鸣。
　　慕泠即与上官容与移至殿外空旷处，相视一望，再未多言，剑光乍起，身影交错。
　　不知为何，慕泠执剑迎向上官容与时竟感受到了体内灵力刹那的滞塞，也只是几息。
　　近日独自温习剑法时亦会如此，此刻又须全神贯注应对上官容与的攻势，慕泠只当是又是未休息好罢了。
　　对面上官容与磅礴霸道的魔气不时擦过他的身侧，总能以力破了他的章法。
　　忆起秘境中上官容与修为被压制、两度受伤，亦能将伏天兽斩杀，慕泠不禁暗叹一句，好生厉害。
　　灵力与魔气相撞，却不是那金铁交鸣之概，至多只激荡起细微的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倒更像是、抚慰。
　　意识到这些，慕泠耳根忽地又热又烫。
　　上官容与的魔气识得他的灵力、气息，或更准确而言，它们彼此早已交融。
　　轻轻甩了甩头，慕泠又将这些念头驱赶出脑外。
　　可再过了十招不到，灵力运转时某个瞬间总会出现的凝滞愈加明显，恍若奔流的河流悄然分支，一部分灵力沉入丹田深处，一部分，则涌入一片他无法掌控的“虚无”之地。
　　剑势、身法皆早无初始时的顺畅。
　　这未免太过奇怪。
　　是密灵渊里暗伤未愈么？
　　上官容与察觉不对：“慕泠？”
　　慕泠望着上官容与迟疑的目光，轻轻摇头：“我无碍。”
　　强压下疑虑，慕泠剑势愈加凌厉，可越是催动灵力，那抹异样感觉就越是明显，甚至是带了几丝深深的疲惫感和微弱的痛楚。
　　这如何会是无碍？
　　上官容与眼见慕泠灵力波动异常，最初只以为是慕泠心神不属，故而攻势略缓。
　　可再看慕泠望着他的眼神，又岂会是心不在焉。而那灵力，却也未露出受损时的晦涩，反而透着些许……生机？
　　又一次剑影交错，慕泠侧身回挡之际比预想之中还要慢了许多，上官容与眸色一沉，骤然收势，魔气霎时消散于无形。
　　“上官容与？”
　　上官容与上前一步，不容置疑扣住慕泠持剑的手腕，分出一缕魔气探入慕泠经脉。
　　慕泠身体一僵，转而心念一动，将流檀收回。既上官容与亦看出来了，那便让他探查一下也无妨。
　　可慕泠望着上官容与眉头越锁越紧，脸上的神情由平淡变为了疑惑。
　　四下的声响也好似停止了。
　　慕泠能清晰感受到在他体内游走的魔气，最后，那缕魔气停在了那让他无法掌控的虚无之地之前。
　　上官容与再试了几次，于是，慕泠看到了浮现于上官容与脸上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上官容与终抬起头来，那双眼里此刻只剩下了惊愕，以及旁的慕泠无法理解的震动。
　　“你，”上官容与只觉喉咙干涩非常，“慕泠，你……”
　　上官容与竟许久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慕泠的心随之渐渐沉入谷底。
　　“我怎么了？”慕泠将声音放得轻缓，好让自己看上去还是如往常一般平稳，“是旧伤？还是密灵渊留下了什么隐患？”
　　上官容与不知该怎么说，又从何说起，只能眼神复杂盯着慕泠。
　　眼前之人自有他的骄傲，这于自己而言是“天赐”的事物于他而言，也可能是欢喜么？再者，他们如今的关系，慕泠又岂会……
　　良久，上官容与松开慕泠，脚步微微踉跄一下，向后退去。
　　“不是伤，”上官容与目光不觉放柔，落在了慕泠平坦的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生机，“是，生命。”
　　“生命？”慕泠喉头滚动几次，紧紧追随上官容与，“什么意思？”
　　“密灵渊，上古秘境，独立于一方的小世界……”慕泠又闻上官容与提起密灵渊，“我们的结合，‘灵犀引’的催化……许是又因那处天地的法则残缺古老，这才……”
　　上官容与缓慢试图解释着这连他也觉得荒谬的事实：“让天道认可了他。”
　　慕泠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他？”
　　上官容与沉默片刻，终于吐了两字：
　　“孩子。”
　　……
　　时间仿佛凝固了。
　　慕泠闭了闭眼，拧眉重复了一遍：“孩子？”
　　又见上官容与神情严肃，哪里可能是在逗弄他？
　　男子……生子？
　　与上官容与？与这个他曾恨之入骨、如今纠缠难清之人？
　　这……何其荒谬。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然窜上喉头。他不是女子，他的身体为何会？这怎么可能？
　　“不，不可能，”慕泠摇着头，脚步虚浮向后退去，直到一个趔趄才停下，“你骗我，这不可能！”
　　铺天盖地一齐涌上的屈辱比之他被强掳、被缚仙索绑缚，比之大婚夜受下的折辱，都要更甚。
　　那曾被他遗忘的被施加于身的苦痛再度以一种更加让他感到窒息的方式回来了。
　　“是你……是你，上官容与，”涣散的目光再次收拢，心头满是那久违的快要将他湮没的却难以聚焦的恨意，抬袖间长剑再现于手中，慕泠剑指上官容与，“都是因为你！上官容与，是你让我变为了这不男不女的怪物！”
　　流檀剑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波动，即发出一声悲鸣。慕泠几乎是凝聚起周身的灵力，一剑向上官容与刺去。
　　上官容与没有躲。
　　慕泠不由冷笑，这么想死？还是，他以为自己……
　　剑尖终在即将触及上官容与衣袍前停滞下来，上官容与微微抬眸，映入眼帘的先是那颤抖不已的手，再是，慕泠眼中的滔天恨意与痛苦。
　　心口亦随着慕泠收剑的动作而针扎般一阵刺疼。
　　毁了。
　　慕泠回过身，却不知下一步当迈向哪里。
　　“铮——”
　　手中流檀滑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彻底毁了。
　　离开？他还能够去哪里？带着这样一个身体、一个……孽障，他还能再回师门、他还有颜再去见师尊么？
　　还是，隐匿山林，做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了此残生？
　　“呵。”
　　这一切也未免太过可笑。
　　慕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却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退路已然被斩断的干净。
　　“慕泠。”
　　上官容与望着那站在原地、无所依从的人，心脏早已痛得难以呼吸，震惊也好、欢喜也罢，早因慕泠的苦痛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原，他曾经的所有，竟让慕泠如此难过。
　　“慕泠。”
　　上官容与缓步上前，想出言致歉却发现慕泠现下最不想听到的或许就是这几个字。
　　想伸手触碰那人，却在最后只能无力地紧了紧手指。说他愿意与慕泠共同养护这个孩子？如今在慕泠听来，或许只会是侮辱。
　　上官容与默了默，最后只是涩然道：“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不。
　　慕泠宁愿不要上官容与的软化。
　　心神也倦怠极了，慕泠仰头望着那片他曾一心想逃离的苍穹，天道的认可？
　　呵，荒谬。
　　慕泠自嘲一笑，轻声开口：
　　“上官容与，我恨你。”
　　更恨自己。
　　若他狠下心不救上官容与，自己又岂会变成这般可笑模样？
　　若当真能狠下心……不，没有如果。
　　心中只余了空茫。
　　走么？
　　立刻离开这让他痛不欲生的魔宫，离开那让他变成怪物的源头。
　　可紧随其后，巨大无力感就将他裹挟。
　　他无路可退。
　　更何况……慕泠轻抚上小腹，若他一走了之，几乎能预见上官容与震怒的神情，方才有多么小心、恐慌，尔后，上官容与岂会善罢甘休？
　　烽烟再起，他会成为真正的恶人。
　　他慕泠，担不起这祸乱苍生的罪名。
　　恨意刻骨，慕泠却知自己再走不了了。
　　他的出路，可在于立刻拿掉这个孩子。
　　可慕泠不知何从下手，且要他扼杀一个已然形成、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灵，他和自己厌弃的邪魔又有何区别？
　　即便事成，上官容与不会放过他的吧？
　　况且，这是否也是对上官容与的扼杀？
　　掌心所触之地，竟是温热异常。这个孩子来得荒谬不堪，却也是唯一真正属于他的。
　　留下这个孩子之后呢？慕泠所见一草一木，皆是上官容与所赠，极心殿，竟是他眼下唯一能暂居之地。
　　“你该恨我的，”身后上官容与嗓音嘶哑，顿了顿，斟酌着字句，只怕那失魂落魄之人单薄的身影一晃便会在他眼前消失，“这孩子，是我的过错，强加于你。你想如何，皆随你心意。
　　你若不想留，待他化形，我自会带走，不让你见。你若想走，等你身子好了，自可以离开。”
　　这话，真可谓“阳谋”。
　　慕泠笑了，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你为何不问，我想不想让他来到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