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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来路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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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沙华不知何时早亭亭如盖,慕泠粗略算来,他来魔域不知不觉已近半年。
师尊音信暂无,宗门容他不得,他所能栖身之地,好像,真的只剩下了极心殿。
他的前方似横亘着一条深壑,而他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边沿,慕泠自知再过不了多久,也许,只是那一步,他就会彻底沦陷。
身与心皆沦陷,化为囚徒。
依赖、信任随着岁月加深,慕泠逐渐习惯了上官容与的言笑、拥抱、偶尔的软语、亲吻……甚至是不再排斥进一步的亲密。
可他此番所做所为,岂非是背叛了自己毕生所念、亵渎了师尊的教诲?
他还是慕泠么?魔后?他究竟是谁?
这份情思,只是因为这人是上官容与么?还是,上官容与是他在魔宫中能见到的、唯一对他好的人?
可他如今的境地,不亦是因这一人么?
这一切,只是幻觉么?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极心殿似乎是慕泠的唯一归处,可留在了魔域,岂不是意味着他彻底成为了上官容与的附属品?
上官容与能予他欢乐,亦能让他痛不欲生。
这所谓的“赐予”,慕泠并不想要。
他怎能忘记来时之路、也将自己就此抛下?
上官容与既不再阻他自由,那便……离开这里罢。
天下之大,总能有他的容身之处。
只是这主奴契……
阵阵凉风袭来,风过之处,沙华树泛着幽蓝光泽的枝叶便轻轻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恰轻掩着背后那极轻微的脚步声。
未及回头,慕泠已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慕泠身体一僵,下意识侧头寻那人的视线:“上官容与?”
上官容与没有应声,只将手臂收紧了些,静静将头埋进慕泠颈窝,于沙华树旁无声相拥。
慕泠被那温热气息弄得有些痒,不自觉动了动,上官容与自是察觉到了,随即将慕泠扳转向自己,幽深的眸子望着他,而后,再度把慕泠拥在怀里。
慕泠多少也意识到有些不对。
上官容与方才看他的眼神竟让他感到熟悉,可具体在哪里见过……是了,在九幽宴。
彼时上官容与只淡淡扫过诸城主、长老送上的礼物,心中似是在念着旁的什么,以至,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几分受伤与怅然之色。
而上官容与既然选择了不说,慕泠自不会去问他,只是轻轻回抱住上官容与。
末了,上官容与直起身来瞧着慕泠全然依顺的模样不免又俯身在他唇角轻啄一下,心中阴郁扫除了大半:
“进去吧。”
殿内灯火初明,上官容与却是脚步一停,转身面对慕泠,眼神直白地盯着他。
慕泠亦随之停下:“怎么了?”
他细细回想近日和上官容与相处时的情景,确也无甚得罪上官容与之地,上官容与今日所为又是为何?
上官容与不答,却是伸出手来,慕泠心头一跳,只当上官容与又要吻他,竟下意识闭上了眼。
可预想中的亲近没有到来,上官容与只是拉过他的一只手腕。想是注意到慕泠自知又是误解时的僵硬,上官容与轻笑:
“慕泠,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可上官容与注定不需要慕泠的回答。
音落的刹那,慕泠只感受到一股温和的魔气顺着他的腕脉,似涓涓细流般向心房涌去,寻到了他的心脉深处。
上官容与垂眸,眉眼里尽是慕泠鲜见的谨慎。
那被上官容与强行施予、满是掌控与屈辱的印记仿佛感知到什么,竟活跃起来,搅得慕泠心脏一阵一阵抽疼。
慕泠惊愕抬眼:“你要做什么?”
上官容与全不是会伤害他的样子,那便是……
“本尊近日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玩意儿在你身上,可惜无甚作用。”
上官容与话至此处,慕泠心口直传来被硬生生剥离什么的痛楚,思绪骤然被打断,脸色霎时一白,而这痛觉却是转瞬即逝。
来不及多想,须臾,心脉却是陡然一空的感觉。慕泠也在这时听到上官容与接下来的话:
“不若,将它解了。”
痛感尚存,更有暖流经过,源源不断一般将之温养。
慕泠喉头一紧,难以置信望着上官容与。
不由自主运转周身灵力,从前稍越雷池的反噬荡然无存,灵力奔流顺畅,前所未有的自由。
那自他被掳来魔宫之日起,便无时无刻不压在心头、束缚他的灵力、提醒他身份的枷锁,解了。
终,慕泠只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上官容与的理由未免太过、牵强,既无用,亦可就这么留下,何须费这番精力?
上官容与松开慕泠手腕,回身走向那方几案,长眉微挑,浑不在意般:
“此等束缚之物,留之何用?我的人,又何须外物来锁?”
“倒是你,”上官容与以手支颐,似笑非笑,“慕泠,你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慕泠轻眨着泛红的眼,半晌,心中又是酸胀难言,不禁慌忙挪开眼。
见此情景,上官容与遥想当初他也问过慕泠相似的问题,彼时慕泠不知过几日便是他的生辰;而今他再问,果然,若不是他,慕泠恐也早忘了自己的生辰。
上官容与指尖轻叩桌案,一声一声响在空寂的殿内:“慕泠,今日是你的生辰。”
半月前上官容与路过魔宫外的街市时,恰见了一个坐在地上抱着一只布偶哭泣的孩子。
未多在意,上官容与匆匆路过,再折返,上官容与却见那孩子吃着面、欣喜交加。也偶听得了几句闲谈:
“霖儿吃了长寿面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那霖儿年年都要吃。”
“可不是?生辰就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啊……”
长寿面。生辰。
那温馨光景……曾也是上官容与求而不得的。如今,他的生辰不过是为了制衡诸方势力而设的罢了。
只是,过生辰……当是会让人欢喜的罢?
于是,上官容与令人再访清芜宗,才得知了慕泠的生辰。
至于这生辰礼,上官容与思来想去,慕泠早已辟谷,慕余庆也暂寻不得,上官容与忽而忆起他曾与慕泠结下的主奴契。
如此坚韧不折之人,“主奴”,实是再不该与之关联。
但仅是这般,上官容与却觉得,还不够。
慕泠内心的波澜还未平复,又闻上官容与轻唤:“慕泠,来。”
上官容与恢复一贯的沉稳,将手中玉简递给慕泠:“还有一事。这是清芜宗近况的汇报。”
待慕泠细细翻阅之时,上官容与便在一旁解释:“清芜宗动乱之后,本尊便令我族中人从旁看顾,由清芜宗落药堂长老暂行管理清芜宗。
可你这位师叔似乎不堪大用,才让门中弟子内讧至此。再放任下去,若清芜宗再无掌事之人,只怕不日便会垮掉。
慕泠,门中之事无人比你更清楚形势,便由你来选个人,接手清芜宗,暂代宗主之位以稳住局面。”
慕泠视线落在案上,闻言手指不由紧握着那卷玉简。
先是解开主奴契,现在,又是将宗门事务交还于他?
这接二连三的冲击快要让慕泠无法思考。
慕泠艰涩问道:“你就不怕我借此机会,重返清芜宗,与你再划清界线么?”
缚仙索、主奴契已解,上官容与再难轻易从自己身上占到便宜,而师尊他也可以自行去寻找,上官容与就不怕,不怕自己直接接任掌门,恼羞成怒,联合清芜宗上下一同与他为敌么?
上官容与反是站起身,走至慕泠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笑得恣意:
“你会么?”
只三个字,堵住了慕泠所有未竟之言。
仰头与那人四目相对,慕泠轻易便从中读出了毫不掩饰的笃定、信任。
上官容与自是相信慕泠不会、更不屑于此。
慕泠也知,是的,他不会。
心中那难以言说的悸动愈发明显,慕泠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嗯,我会选一个合适的人。”
上官容与这一遭,他若有一日真要离开魔域,岂不是会更加容易?
好像冥冥之中总有力量在帮他、在催促他远离上官容与,慕泠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还是想要离开魔域、离开极心殿、离开上官容与么?
“慕泠。”
耳畔忽又闻上官容与哑声轻唤,慕泠只觉得肩骨一酥,倒也消去了些许内心的沉闷:“嗯?”
而后,慕泠便感受着那人轻俯下身来,指腹为他拭过眼尾湿意,似是无奈:
“哭什么?我为你解了契,允你掌宗门,不是要看你难过。”
慕泠张了张嘴,想反驳自己并未哭,可喉头又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
“记住,”一吻忽至,慕泠忽觉心底那片荒芜之地有什东西正破土而出,叫他再难忽视,“你只是慕泠。”
“上官容与……”
慕泠在那人又要远离时急急将他叫住,那句“我想离开”在唇瓣辗转数次终究未能说出口。
慕泠甚至能从对面这人眸中窥见自己的仓皇与动摇。
这份温暖,叫他如何能不贪恋?
最后,慕泠只是吐出两字:“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