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后》宁一叙

10、荒芜之地

　　飞辇于半空中忽而悬停，慕泠急速跳动的心脏亦随之停了下来。
　　玄色的魔尊仪仗自是在这清雅环境里惹眼至极，不多时，便引得门中守卫山门的弟子纷纷侧目。
　　上官容与是要反悔么？
　　慕泠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霎时间，过往上官容与对他的戏谑神情、在他被刁难时的隔岸观火、以主奴契压制他的种种景象复又闯进脑海。
　　呼吸也急促起来。
　　如果这次许诺也是为了戏耍他，那上官容与未免也……
　　可是，上官容与看他的眼神却做不得假。
　　正是思绪翻涌往复之际，慕泠忽地侧首看向上官容与，恰见上官容与似笑非笑的神情，唇角微弯：
　　“慕泠，山门在即，难道还要本尊……陪你走这一趟？倒，也不是不可。”
　　慕泠指尖一颤，即刻起了身，遥遥望着那处他念了许久的地方。
　　上官容与本可以将飞辇落在山门前的。
　　“灵力还在？”恰在此时，身后之人轻笑，“御剑飞行总不用本尊教你吧？”
　　如此，慕泠彻底明了，上官容与在兑现让他以“慕泠”的身份重回宗门的承诺。
　　主奴契固然存在，此番却不会阻了他的去路。
　　他，只是慕泠。
　　“本尊在此等你，慕泠，记住，只有一日。”
　　上官容与又道，慕泠一时只觉五味杂陈，不及多想，慕泠并指掐诀，回身望了一眼上官容与：
　　“多谢。”
　　随即，便是纵身一跃，身体某处感受到了召唤，暖流流经全身，一柄银色长剑骤然显现、变大，又稳稳将慕泠托住。
　　“流檀，许久未见。”
　　这一刻，人与剑之间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慕泠眉眼微弯，感受着体内充沛的灵力，风在耳边呼啸，却是体验到了难得的自由快意，继而飞速去往山门。
　　“那是……大师兄！”
　　“是大师兄！真的是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远远地，慕泠便瞧见了那因为魔族出现赶来的人，那反复确认的人，那认出了他欣喜交加的人……
　　是啊，山门在即，不远处亦都是熟悉的面孔，慕泠深呼一口气，不由攥紧了袖摆，他还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衣衫，似与宗门、格格不入。
　　此般想着，慕泠又有些畏怯，他该如何面对这些师弟师妹？
　　“大师兄！”有弟子率先惊呼一声，跑到慕泠身边，“真的是你！”
　　此来，清芜宗数月的寂静终被打破，愈来愈多的弟子闻讯而来，将慕泠围在中间。
　　目光复杂，只待知晓了慕泠回来，而后……却竟也不知当是做什么。
　　一个年纪较小的师妹先忍不住红着眼眶、哽咽开口：“大师兄，自从你被那魔头带走，我们都很担心你，姜师伯怎么能够如此对你，将你推入那龙潭虎穴之地？”
　　“师兄，你如今回来……那魔头他可是？”又有人哭问，“大师兄，你定是受了很多苦吧？当初若不是你，清芜宗余下之人只怕也保不住了。”
　　“师兄，是不是那魔头逼迫你来的？”
　　原他们最担心的仍是自己是否安好，慕泠轻轻摇头：“你们不必担心我，今日，便是魔尊许我回来的。只是你们，可有好好修炼？可又都照顾好了自己？”
　　此话一出，那压抑的抽噎却再难止住。
　　慕泠只温声安慰，而后问道：“可有师尊的消息？”
　　“你还敢提师尊？”一声怒斥突至，慕泠寻声望去，是他的二师弟叶子秋，叶子秋拨开人群，指着他怒骂，“慕泠，你委身魔尊，苟且偷生，你可知宗门为了你蒙受了多少耻笑？你现在竟然还敢回来？”
　　“二师兄，你在说什么啊？”一名弟子拉住叶子秋的胳膊，急道，“当初的情况你还不知道么？姜师叔勾结魔族，要不是……要不是大师兄哪里还会有我们？”
　　叶子秋更是怒极，直背过身去：“笑话！慕泠，你真让我恶心！若我是你，早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慕泠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些依旧忧心他的安危的、或是混杂着怀疑与失望的眼神，听着那句句质问，竟是百口莫辩，心脏仿佛针扎般密密麻麻地疼。
　　他又能说什么？他并非没有想过死，只是，上官容与又岂会容他轻易赴死地？他的身后，是宗门的存续，是面前诸人，从被掳走到今日，他所有的一切又有何时是为了自己呢？
　　忍辱负重？可他如今完好地站在了众人之前，何况，上官容与的飞辇就停至不远处，也许，他就在某一处看着自己。
　　是非岂又能容他去评说？
　　“姜作怀勾结魔族大长老、设计杀害师尊，诸位有目共睹，”慕泠终默然承受下一切，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而今所需要做的，便是去……”
　　“慕泠，你够了！”叶子秋只打断道，“你还以为你是清芜宗的大师兄？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身上穿的什么？你不是在魔界当你的魔后么？宗门之事又岂容你来置喙？”
　　叶子秋此话可谓杀人诛心，饶是慕泠再如何镇定，也不免苍白了脸色。
　　他被姜作怀用缚仙索丢给了上官容与，说，要他为了宗门上下考虑；缚仙索、主奴契、刁难、墙纸、雌伏……他背负的所有，在有的人看来却是他贪慕虚荣、背弃宗门？
　　被抛弃、被利用的不是他么？
　　旁人只教他要如何如何，却从未为他想过，哪怕是分毫。
　　慕泠忽就只觉累极。
　　罢了。
　　他早已料到，不是么？
　　慕泠指尖微紧，直到感受到掌心的痛意，抿了抿唇，再朗声道：“当务之急，便是勤加修炼，继续寻找师尊的下落，切记，勿要因为我与魔族再起冲突。”
　　“听到了么？”叶子秋嗤笑一声，“这位，现在竟然在维护魔族！莫不是被上官容与给驯服得……唔……”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扼住了叶子秋的咽喉。
　　讥讽的话语戛然而止，叶子秋的双眼不断瞪大，血丝爬满眼白，双手徒劳抓挠着脖颈，脸色迅速涨红又转为青紫，就在众人惊异之际，忽闻一道冰冷至极的嗓音：
　　“被本尊如何？”
　　随即，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慕泠身侧。上官容与负手而立，轻蔑挥袖，叶子秋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倒在地。
　　不是上官容与又是谁呢？
　　冷睨着那如团烂泥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干呕的人，上官容与笑了：“本尊没记错的话，几月前求慕泠为了宗门献身之时你们可不是这副嘴脸？”
　　一众弟子皆僵住了，惊恐地盯着这忽至之人。
　　上官容与视线扫过众人，未多停留，又落回身旁慕泠身上：“那时怎么就记得慕泠是你们的大师兄，嗯？”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恍若在讽刺那些曾默许、甚至是劝说慕泠牺牲的人。
　　慕泠怔怔站在原地。
　　上官容与声音响起的刹那，慕泠不知原因，只知他竟然从上官容与身上寻到了几许微妙的安全感。
　　上官容与用最毋庸置疑的方式，告诉了众人，他的所为，究竟是为了谁。
　　可笑，又有些许可悲。
　　到头来，他的清白、名声，却反过来还要这个几近“毁”了他的人来维护。
　　慕泠看着叶子秋倒地的狼狈模样，看着其余人噤若寒蝉。
　　那片久久横在他心间的荒芜之地，恰似逢了甘霖，正被一股滚烫而蛮横的力量滋养着，要出现了绿意、生机。
　　就在他以为快被世界抛弃时，终有人为他另辟了一方天地、护他无虞，所有本已压下的委屈、难堪都再度翻涌上来，慕泠亦苦涩笑了。
　　分明他最不该依靠的，就是这人。
　　荒谬到了极点了罢。
　　可为什么，在他最孤立无援之时，站出来的，偏偏是他？
　　偏偏，能将他理所当然护在羽翼之下的，也只是上官容与。
　　慕泠细细回想，他究竟如何就落得如今这个境地，他应该去怪谁。
　　是姜作怀么？为了一己私欲，将他出卖。
　　是那些反过来责怪他的同门么？
　　享受着安宁却又来指责他。
　　还是……
　　而今与他牵扯最为复杂的便是上官容与，可是……
　　若非姜作怀与影幺意图叛了上官容与，不会有魔族与清芜宗那场冲突，上官容与不会降临清芜宗，更不会有上官容与为了牵制仙门欲掳他为后、姜作怀将他缚仙索加身、献给上官容与。
　　上官容与本意不在清芜宗，他与上官容与本无交集的可能的。
　　上官容与不过是利用了一场阴谋，又将他作为棋子掳走，而后予他折辱。最深的伤害是上官容与给的，唯一的庇护、竟也是他。
　　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的，没有人是完全无辜的，而他，却是将这些因果联系在一起之人。
　　“诸位可是忘了，是谁在你们宗门倾覆之际以一己之身护下你们？如今，欺他、辱他的还是你们，”慕泠只听得上官容与的诘问，“依本尊看，不若……”
　　“够了，”慕泠上前一步，只望着这人，沙哑着声音开口，“我们走吧。”
　　许久未见的宗门……慕泠倒止不住地在想，要是一直未见到便好了。
　　上官容与默了默，算是应允。
　　“大师兄，我相信你，”先前的小师妹泪眼婆娑上前，“我们一直信你的，大师兄，你亦要顾好自己。”
　　“是啊，大师兄，这是宗门，也是你的家。”
　　眼看那几位师弟师妹对他满是关切的眼眸，慕泠心中微暖，只点了点头，轻轻拉了拉上官容与衣袖，催促着这未有丝毫动作之人：“上官容与？”
　　“哼。”
　　上官容与最后看了眼还未缓过神来的叶子秋，揽过慕泠的腰，便飞身离去。

　　飞辇之上。
　　眼瞧着身旁这沉默着失神盯着窗外流云、背影竟有些单薄寥落之人，上官容与长臂一捞，将这人带进了怀里。
　　轻抬起慕泠下巴，上官容与眼眸微眯：“就这么难受？”
　　慕泠亦未挣扎，就着上官容与的怀抱仰头看着他：“你本可以继续看戏的，又为什么？”
　　上官容与唇角微扬：“慕泠，你不会以为本尊在为你出头吧？”
　　顷刻，上官容与凉凉说道：“你错了。你既入魔宫，便是生死只能在我，打狗尚需看主人，本尊又岂能让他们打了本尊的脸？
　　倒是你，本尊面前能说会道，缘何就不能直接堵住他们的口？非要让自己……哼。”
　　话未说完，上官容与反而顿了顿，冷哼一声，直将慕泠松开，再没了后话。
　　若是之前，慕泠只当又会因上官容与这番话而感到屈辱愤懑，可就听着这人试图掩饰什么的话语，慕泠心中早是平静非常。
　　慕泠复又靠至窗边，良久，才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上官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