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丙葵

27、生日宴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
　　久到萧启作为智能体再次醒来的时候，记忆还不完全，久到很多事情都被模糊和遗忘。如果不是喻风铭和他妹妹的对话再次把他扔到煎熬的沸水中，他可能真的要忘了。
　　刚刚想起来的记忆似乎和从前又有些不一样。
　　这一次记忆里的喻风铭比从前更鲜明。
　　从前被纷乱的头绪占据，根本没有精力细想喻风铭的事。从前折磨他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对萧启的冲击力太大，与喻风铭有关的事情占据了太少的份量。
　　而等到曾经难以承受的情绪过去，像旁观者一样审视过往，才惊觉喻风铭是那样的可贵。
　　确实很遗憾。
　　萧启这一生中，遗憾的事情很多，喻风铭也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阵视讯的提示音打断了萧启的思考。
　　病房内的喻风铭接起视讯。
　　“母亲。”
　　喻青坐在落地窗前，手上拿着像策划案一样的文书，
　　“出院时间定了吗？”
　　“后天。”
　　喻青把手上的书翻过一页，淡淡地说，
　　“出了院要开始准备生日宴的事情。”
　　“嗯。”
　　萧启听着他们的对话沉默了。
　　和喻风铭差不多伤势的学生两个月就出院了，而喻风铭住了整整三个月，医生才勉强点头。医生给他批出院报告的时候还叮嘱喻风铭在家也要好好休息。
　　“这场生日宴以家族的名义邀请了很多各行各业的前辈，你要抓住机会，让这次生日宴发挥最大作用。希望这次生日宴后你的民意支持率有所回升。”
　　“嗯。”
　　“宴会中还有几位新贵你额外注意一下。一个是最近势头正猛的天穹研究所的创始人，泉川。他最近在和安全局谈合作。一个是最近新贵世家最炙手可热的后辈奥马尔，这人心狠，野心也大。”
　　听到第一个名字时萧启猛然一惊。很多人和事就是这样，在你没有注意的时候毫无存在感，而等你想起来时，却无处不在。
　　“嗯。”
　　“宴会的其他安排策划师会把文书报告发你随身程序里，你记得反馈。”
　　“好的。”
　　“后天出院安排助理去接你。你先好好休息。”
　　滴——视讯挂断。
　　在病床边工作的喻风铭和十年前那个在监狱外流泪的喻风铭重合。
　　现在的喻风铭更成熟，更坚定，也更有能力。但萧启却比从前更心疼。
　　喻风铭的生日宴会地址选在了嘉乐欢苑。
　　嘉乐欢苑是方夏州中心城上城区的最有名的私人会所，它与蓝星时代全金属建筑风格截然不同，它保留了方夏州公元纪年的园林和建筑风格。
　　入门处是一个精心打理的花园，配备建筑的恒温系统，常年四季如春。花园后还有假山和水池，像林中山泉的造景。
　　宴会大厅里面宽敞明亮，近六百平的空间里没有一根立柱，整片区域由编织的花藤简单地划分成了中心发言台，舞区，休闲区和配酒区。四周的墙面也用鲜花进行装点，古典音乐声缓缓流淌。
　　夹杂着轻微暖黄色调的聚光灯落在喻风铭身上，喻风铭穿着剪裁精良的正装，在台上念着开场词。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喻风铭却是那样从容、优雅、矜贵。
　　只有萧启知道那份被他掩盖得毫无痕迹的疲惫。
　　生日宴的时间定在了晚上七点，但宴会开始前两个小时喻风铭都在工作。
　　今早准备开庭的一个毒杀案，罪犯临时翻供，装疯卖傻，污蔑安全局刑讯逼供。喻风铭再次审讯时，罪犯对着喻风铭哭诉了整整两个小时，在审讯结束前才提供了一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萧启看着都有些烦躁，喻风铭虽然表情淡淡的，但期间一共抬腕看了三次时间。来宴会的专车上，喻风铭吃了一片止疼药。萧启知道他又开始头疼了。
　　尽管如此，现在站在台上的喻风铭没有一丝疲态。他简要地表达了对来宾的感谢和祝愿，灯光便适时暗了下来，一首欢快的钢琴舞曲拉开了正常宴会的序幕。
　　一支舞结束，便是正式的社交时间。休闲区的沙发三三两两坐满了言笑晏晏的人群。受邀出席的都是蓝星有名的权贵，每个人都笑容得体，言谈也恰到好处。
　　喻风铭照例要先给蓝星老牌世家的家主敬酒。
　　其中地位最高的当属军政世家的家主，她今年已经156岁，行动虽然有些迟缓，但在机器人的陪护下也是走得稳稳当当，仪态端庄，语调虽慢，却很有威严。
　　她拍了拍喻风铭的肩膀，缓缓说道，
　　“你母亲的母亲是我这一生难得的知己，可惜不到120岁就先我走了。你刚从育儿仓爬出来的时候，她开心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跟我絮絮叨叨聊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你转眼就这么大了。”
　　喻风铭搀着她慢慢走着，周围的宾客都笑着应答她。
　　“年纪大了总会不断想起从前的事。以前这么多年轻子弟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这人最稳重，做事细致，为人谦逊低调，又最是聪慧，蓝星能有你这样的人才是蓝星的荣幸。”
　　这位家主可以说是全蓝星最有名望的人，她说出来的赞誉不掺杂任何的水份。而喻风铭也确实担得起这样的赞誉。
　　萧启看着垂着眼安静倾听的喻风铭，不受控制地又开始思考大学的事。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也可能是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对当年刻意压下情愫的原因有了更多的感悟。
　　十几年前的喻风铭虽然还带着些许青年的青，但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毫不怀疑他会有不可限量的前程。而萧启却是一个没什么大的志向和追求的人，顶多是比普通人更聪明一些。
　　怎么看，两个人都不会有任何未来。
　　不如以朋友的名义好好地相处七年，两个人都小心地没有更近一步。
　　喻风铭敬的第二个人是家族中的长辈，林璟家族是世世代代的文化世家。这位长辈是蓝星大学的现任校长兼蓝星最高法院院长，她浑身萦绕着书卷气，没有多言，只是简单说了句，
　　“小铭，做任何事要把家族名声放在首位，不可偏执，不可一意孤行。”
　　多数人只看到喻风铭身上的荣光，却没有人看到和荣光并存的枷锁。很多时候，萧启希望他能是一个普通人，开心时自在地笑，不开心生气皱眉，不要背负那么大的压力，成为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成为一张家族最有价值的名片。
　　喻风铭走在宴会大厅中，敬了几杯酒，礼貌得体地应付着或试探或违心的谈话。明明昨晚没有睡好，早上到最高法院处理开庭，下午到安全局处理难搞的罪犯，明明在专车上坐着都能睡着，可专注的神情仍然风度翩翩，完美无瑕。
　　这种类型的宴会不可避免会聊到时政，聊着聊着总会有人叹气，说着，
　　“蓝星四百年的政治是越来越动乱了，最近又重新兴起了什么自由党派，一些州立大学社团都搞得沸沸扬扬的。”
　　“是啊。”
　　“他们的理论也发展得很完善，但和联盟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驰。”
　　“他们现在的口号是什么？”
　　“比如说：不关心人类的未来，只关心现在，希望享受免费的自然，不愿被安排，不愿成为集体的一份子等之类的说法。”
　　有人冷笑，
　　“他们也不想想联盟是怎么走到现在的。不过是想重新分配权力罢了。”
　　每次话题争议性比较大的时候，大家也会心照不宣地转移话题。有人注意到喻风铭手腕上的粉色珍珠，笑着问道，
　　“喻检察官这条银丝手链很特别，是哪家珠宝店的新品？”
　　喻风铭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礼貌地回道，
　　“这是私人订制，市面上可能没有。”
　　那位女士真心诚意地赞道，
　　“这颗珍珠的成色很完美。”
　　“谢谢。”
　　接着周围的人又若无其事地聊起其他话题。
　　敬酒环节结束，喻风铭去宴会厅的阳台上透了口气。宴会厅外的花园里玫瑰正盛开，远处木质的大门上爬满了藤本月季，美得恰到好处。
　　阳台门隔绝了宴会厅内的音乐，这里很安静。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
　　但喻风铭毕竟是宴会主角，不到十分钟，一个穿着深蓝西服男人走了出来，笑着和喻风铭打招呼。
　　“喻检察官，我是泉川，刚刚我们打过招呼。”
　　喻风铭点了点头。
　　如果说萧启生命中有什么最不想见的人，那么非泉川莫属。泉川留着金黄柔软的头发，瞳孔是浅蓝色的，皮肤白皙，总是带着微笑，看起来优雅，温和。但在萧启心里，这人跟极端分子也没什么区别。
　　泉川和喻风铭一起站在阳台边上，望着底下的花园，
　　“这个花园很漂亮，喻检察官觉得呢？”
　　“嗯。”
　　“每次看到美丽景色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想，可惜在这样美丽的蓝星，在这样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物质丰富的时代，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暴动。”
　　泉川停顿了一会，侧过身来看着喻风铭，问道，
　　“喻检察官知道我当初创立天穹研究所的初衷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泉川再次看向花园，
　　“我们天穹研究所的理念很简单，维护世界的安宁，创造一个没有暴力、没有恶意的世界。”
　　萧启对他说出来的话有些应激，躲进虚拟世界晒太阳去了。
　　喻风铭像是在思考泉川说的话，
　　“很理想。但真实社会是复杂的，这种复杂无法避免。”
　　泉川也没有反驳，继续说道，
　　“我们研究所最新研发了一款工具，它可以快速识别人类产生的恶意，估算普通人实施暴行的概率，如果概率超过一定数值便会标示警告。”
　　喻风铭没接话，
　　“喻检察官觉得把它接入安全局试用如何？”
　　“听起来是很不错的工具，但我并不是安全局的负责人。”
　　泉川笑了，
　　“可你是喻风铭。”
　　喻风铭把头转向阳台外，
　　“无论我是谁，都无法越权办事。”
　　泉川转身往宴会大厅的方向走，背对着喻风铭随意地摆了摆手，
　　“回见。”
　　生日宴会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才结束。
　　喻风铭到家后，外面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他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看着外面的雨，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
　　萧启想他可能想要安静待会，便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家务机器人传来提醒的消息。
　　“主人，查收到一个无人机派送的快件，寄送人为梁雨林，是否签收？”
　　“嗯。”
　　家务机器人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到了餐桌上。
　　喻风铭起身走到餐桌边上安静地拆着包装。
　　里面是一个样式简洁的奶油蛋糕，上面写着工工整整的“生日快乐”，旁边还画着一个笑脸。看起来像是亲手做的。
　　喻风铭低头看着蛋糕，不知道在想什么，萧启难得见他走神。
　　“点个蜡烛，许个愿吧。”
　　喻风铭拿起那根蜡烛似乎有些犹豫。
　　“蛋糕就是为了许愿的，你不点浪费了。”
　　喻风铭顿了一会，重复了一遍萧启的话，
　　“蛋糕就是为了许愿的？”
　　“还有唱生日歌，你许愿的时候我给你唱。”
　　喻风铭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把蜡烛插到蛋糕中间，慢条斯理地说，
　　“萧启大学时候过生日也喜欢亲手做蛋糕，样式就和这个差不多。”
　　“嗯。”
　　亲手做生日蛋糕是他们家的习惯。
　　“许个愿吧，我给你唱歌。”
　　喻风铭安静了一会，萧启知道他许愿从来不闭眼睛，也不双手合适，只在心里默念，便主动唱起来生日歌。
　　一曲的时间结束，喻风铭拿起刀叉切蛋糕。
　　“喻风铭。”
　　“嗯？”
　　“虚拟世界里有很多人祝你生日快乐。”
　　“嗯。”
　　“你可以坐下来吃蛋糕，我给你念他们写的生日祝福。”
　　喻风铭轻笑。
　　这是喻风铭今晚的第一个表情，萧启竟然松了口气。萧启随即挑了几条念了出来，
　　“首先，祝喻教授生日快乐，万事如意，其次，希望我下次能抢到喻教授月度讲座的预约……”
　　萧启停住，小声嘀咕，
　　“人家寿星都没许愿，你倒是许起愿来了，不够真诚。”
　　喻风铭吃着蛋糕，安静地听着，
　　“祝喻教授天天开心，永远不要皱眉，做什么事情都顺利。”
　　“祝喻检察官工作顺利，步步高升。”
　　“祝喻教授心想事成，与理想和热爱永伴。”
　　“祝喻教授早日找到灵魂伴侣。”
　　……
　　萧启一条一条地念着，直到喻风铭吃完蛋糕。喻风铭喝了一口解腻的柠檬水，走到落地窗外看着连绵的夜雨，安静了很久。
　　萧启以为他不打算再说话的时候，喻风铭突然轻声问他，
　　“你为什么连过生日的习惯都和萧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