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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溃堤后的废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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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开始了。
单方面的冷战。
田曦薇严格执行了自己的决定:保持安全距离。
她不再主动回头跟顾追晞说话,不再用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轰炸他,排练时也只和赵小刀或者指导老师交流,把他彻底晾在了一边。
她的目光依然会落在他身上,但不再是那种带着温度和探索欲的注视,而是变成了一种冷静的、扫描仪般的观察。像是在记录一组组陌生而有趣的数据。
顾追晞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那层由她主动构建起来的、温暖喧嚣的屏障消失了。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而刺耳。头痛开始频繁地、细密地发作。一种持续的、低电量警告般的嗡鸣响在脑后,剥夺了他所有的平静。
他知道原因。他的“止痛药”,在故意远离他。
几次下意识地想开口,像以前一样指出她台词里的某个小问题。但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亮晶晶看着他的眼睛,现在看他时,带着一种礼貌的、甚至有些疏离的平静。
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课间,沈皓凑过来,瓮声瓮气:“晞哥,你是不是……跟小田同志闹别扭了?我看她这几天都不咋搭理你了。”
顾追晞没回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你别老那么……绷着。女孩子得哄。你老那么吓人兮兮的,谁受得了啊?”
“吓人”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过来。顾追晞猛地侧头,眼神冷得吓人:“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头也不回地走开,将沈皓和所有噪音甩在身后。
下午排练,气氛凝重。指导老师带来了消息:市级文艺展演的校内选拔提前了,就在文艺节演出后的第二天。只有一个名额。
压力瞬间骤增。
排练时,田曦薇和一个男生讨论一段双人舞的动线,两人靠得有些近,时不时有肢体接触和笑声。
顾追晞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那边。那股熟悉的、酸涩的灼痛感再次精准地刺中心脏,比头痛更尖锐。他手中的笔无意识地越攥越紧,直到“啪”一声,笔尖断裂,墨水染黑了指尖。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田曦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讨论声低了下去,她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但这点微小的让步,根本无法平息顾追晞内心翻涌的恐慌和暴戾。他只觉得那半步距离刺眼无比。
文艺节演出当晚,台下座无虚席。
轮到他们班上场。灯光暗下,音乐响起。
田曦薇站在台上,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然后,她看到了角落里的顾追晞。他坐在那里,像一道与周围欢呼格格不入的沉默阴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紧张,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演出异常成功。他们的节目拿到了全场最高分。台下掌声雷动,许多人站起来喝彩。
田曦薇在聚光灯下鞠躬,笑容灿烂,享受着属于她的时刻。她看见学生会主席走过来,似乎想和她说什么,脸上带着赞赏的表情。
就在这时——
顾追晞靠在后台冰冷的墙壁上,台下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像钢针一样钻进他的太阳穴。眼前的灯光开始扭曲旋转,胃里一阵翻搅。他看到学生会主席笑着朝田曦薇走去,那笑容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被无限放大,扭曲成一种危险的信号。“她要被带走了...”
田曦薇腕上一痛,已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扣住。那力道大得骇人,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细小的骨头被挤压的触感。
可紧接着,她就察觉到了不对。
那钳制着她的手掌,正在以极高的频率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自行碎裂。他手背上绷起的青筋狰狞地搏动着,像是有生命的东西要破肤而出。而他整条手臂,乃至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石头,不是为了拉住她,反倒像是在用尽全部力气,将他自己的身体钉死在原地,阻止它做出更过激的行动。
他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瞳孔涣散,焦距失准,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和体内某个看不见的怪物疯狂角力。
“……回…家…”
那声音几乎不成调,破碎得只剩下气音,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被痛苦碾得稀碎的哀鸣。
田曦薇猛地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那只失控地、近乎残忍地抓着她的手;另一半是那个因为这失控而正在遭受凌迟、拼命想把它收回去的灵魂。
这可怕的矛盾感让她的怒火里骤然掺进了一丝心惊:“顾追晞!你弄疼我了!松手!你看清楚你到底在干什么!”
赵小刀和沈皓也冲了过来。
“晞哥!你干嘛!快松手!”沈皓想去掰他的手。
“顾追晞!有什么话好好说!”赵小刀也急了。
顾追晞却像是完全听不见,眼里只有田曦薇一个人,只想把她从这片过于喧嚣、有太多人注视着她的地方带走。“跟我走。”他重复着,语气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和恐惧。
“我不走!”田曦薇彻底被激怒了,她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她后退两步,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彻底的失望。
“顾追晞!”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嘈杂,“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发什么疯?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把我当你的所有物一样拖来拖去?!”
田曦薇那句‘发什么疯’像一盆冰水,让他混乱的视野清晰了一瞬。他猛地看向自己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那圈刺目的红痕让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骤然松开了手,甚至惊恐地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闯了大祸的无措和恐惧。
“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田曦薇打断他,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冰雹,“只是因为你的头不能疼?只是因为你需要我这个‘人形止痛药’待在你身边?所以你根本不在乎我想什么,我要什么,我开不开心,难不难堪,是吗?!”
“……”顾追晞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她正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把他最不堪的秘密公之于众。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田曦薇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却倔强地没有掉一滴眼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还是一个......一个只要在你失控时就必须待在原地给你止痛的工具?!”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转身踉跄着,几乎是逃离了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
后台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和话语里巨大的信息量震惊得说不出话。
田曦薇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手腕上的疼痛和心里的冰凉交织在一起。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剧烈抗拒时的力度和......滚烫的温度。
所以,我到底是你什么人?一个失控时就可以随意拉扯,功能失效时就可以随时丢弃的工具?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窜过四肢,让她站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
她终于,把他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彻底击碎了。
但为什么,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顾追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空荡冰冷的公寓的。
他靠在门后,缓缓滑坐在地。耳边还嗡嗡作响,不是头痛,是田曦薇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灵魂上。
“……你凭什么把我当你的所有物一样拖来拖去?!”
“……只是因为你需要我这个‘人形止痛药’待在你身边?”
“……还是一个……只是你用来止痛的工具?!”
工具。
两个字,判了他死刑。
他猛地抬手捂住脸,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羞耻,悔恨,恐慌……无数情绪像毒藤一样绞紧他的心脏,比任何一次头痛都要命。
他从前世的噩梦中逃出来,以为自己抓住了光,结果却把自己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一个试图控制别人,吞噬别人光芒来慰藉自己的怪物。
他利用了她的善良,亵渎了她的才华,还差点毁了她最重要的时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冲进洗手间,干呕了半天,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
第二天,他没有去学校。
市级选拔赛的名单贴出来,排练室里,他的座位空着。
田曦薇看着那个空位,心里堵成一团,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赢了选拔,周围是同学的欢呼,她却有点笑不出来。
赵小刀小心翼翼地问:“小田,他……没事吧?”
田曦薇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把那些纷乱的情绪狠狠压下去:“不知道,也不关我们的事。”
她拿起剧本,声音重新变得坚定响亮:“来,我们抓紧时间,市里的比赛规格更高,很多细节得重调。”
没有顾追晞在一旁精准地“泼冷水”和提供“超纲答案”,排练确实变得艰难了许多。很多细节需要反复打磨,效果却总差强人意。
但她要用她自己的方式,一步步走向更亮的舞台。
而他,似乎正被困在自己建筑的废墟里,独自品尝着名为“后悔”的苦果。
这很公平。田曦薇想。
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