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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心软的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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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过教学楼走廊,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田曦薇几乎是踏着这些金色的格子走进教室的,脚步轻快得快要跳起来。胸腔里像关了一百只蝴蝶,扑扇着翅膀,搅得她心潮澎湃。
许静老师的回复邮件,她昨晚睡前看了最后一遍,几乎能背出来。那寥寥数语,反而更显得分量十足。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坚实的砖,在她脚下铺开一条隐约可见的路。
她爸妈看到后也不再坚持,决定支持她去追求她的梦想。
心里想着等会就去找班主任说明要报名艺考的情况,昨天许静老师也给了自己艺考机构的联系方式。想象着自己又向梦想更进一步,心里激动的不行。
教室里的空气还带着清晨的微凉,零星几个早到的同学埋头啃着课本或单词。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或许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扫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随即,她的脚步一顿。
顾追晞趴在桌上。
这不是他惯常的姿势。他要么挺直脊背看书,要么侧头望着窗外发呆,而现在,他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一点乱糟的黑发和一小截过分苍白的后颈。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桌边,指尖离掉在地上的铅笔只有寸许,却似乎连捡起的力气都没有。
他睡得极沉,沉得不像休息,更像是一种精力彻底耗干后的昏厥。阳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增添暖意,反而照得他脸色透明,眼下那两团浓郁的青黑愈发显眼,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两拳。
连在睡梦里,他的眉头也无意识地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透出一股浓重的、被榨干了的疲惫。
田曦薇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拉开椅子坐下。木质椅脚与地砖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这一点微小的动静,却让他像被电击般猛地一颤,瞬间惊坐了起来。
仓皇的眼神甚至没来得及聚焦,就本能地看向她,眉毛不自觉的颤动,眼睛想要直视却控制不住的往下躲闪。
田曦薇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有点闷。
昨天沈皓那番“远房表姨的同事的闺女看到网上视频”的说辞,当时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无暇细想。现在冷静下来回头看,那谎话编得粗糙又敷衍,根本经不起推敲。沈皓那个连自己作业都懒得编圆的家伙,会有这份心思和人脉?
还有……许静老师邮件里那句看似随意的补充:「最近在好几个平台都看到你的视频推荐了,是个挺有心的孩子做的,挺专业的还,费了不少功夫。」
好几个平台?有心的孩子?挺专业?
这几个词像小小的钩子,勾住了她的思绪。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顾追晞脸上——他那异常憔悴的脸色,那浓重得吓人的黑眼圈,那身还没来得及换下、显得有些皱巴巴的校服,以及他那双眼睛……
所有这些散落的点,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让她呼吸微微一滞的真相。
根本没有那么多巧合。
是在昨天对他表达深深的失望之后。他用了一夜的时间,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搜索机器,动用了所有她无法想象的耐心和可能的手段,在浩瀚的网络里大海捞针,去翻找那一丝微弱的能联系上专业老师的可能性。
他甚至可能……去求了沈皓。想象一下那个画面——这个孤僻冷漠,从不求人的顾追晞,是要抱着怎样的决心和绝望,才能对沈皓开口?
而他做这一切,甚至不敢让她知道是他做的。只敢假借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小心翼翼地把结果递到她面前。
一股酸涩的情绪猛地冲上鼻腔,田曦薇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那点因为他之前“帮倒忙”而产生的芥蒂和恼怒,忽然间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她什么都没说。手指却悄悄伸进校服口袋,摸到了那颗她常备着的橘子糖。冰凉的糖纸包裹着柔软的糖体。
她剥糖纸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然后,她的手臂非常自然地向旁边一挪,像是要去拿放在桌角的那本厚厚的成语词典。
指尖悄然松开。
那颗晶莹剔透的橘子糖,从她掌心滑落,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嗒”的一声轻响,掉在了顾追晞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正好落在一道画满了受力分析的题目旁边。
糖纸在晨光下折射出温暖的光泽。
顾追晞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他的呼吸仿佛瞬间被抽走,瞳孔微微收缩,目光死死钉在那颗突然降临的糖果上。
周遭早读的嘈杂声变得遥远而模糊,他只能听到自己血液轰隆隆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心脏失控般狂跳的撞击声。
再看向田曦薇,她已经拿起了那本成语词典,正低头翻阅着,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看他一眼,好像那颗糖的掉落只是一次无心之失,与她毫无瓜葛。
可他的心脏却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而掀起滔天巨浪,像岩浆般狠狠冲撞着他的胸腔,烫得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知道了。
她一定知道了。
这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他从未奢望过的回应,即使是沉默的,但是她是不是还是心软了。
他的指尖先是轻轻碰了一下糖纸,仿佛确认它的真实性,然后才用力地把它攥进手心。
糖纸很快被他滚烫的掌心捂得温热。那熟悉的橘子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紧紧攥着它,指节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喧闹起来。田曦薇去给老刘说明了情况,他在确认家长知情支持后便同意了。只不过田曦薇却并没有早上进班想象中那么兴奋,胸口总被另一个情绪压着让她有点发闷。
田曦薇回到座位,正拿出手机,再次确认培训班的报名页面,心里盘算着具体流程。
也许……可以问问他?这个念头莫名地冒出来。
她转过头,刚想开口,却见顾追晞依旧维持着那个紧绷的姿势,只是目光偶尔会偷偷地瞟向她这边,一旦接触又立刻缩回,欲言又止。
他似乎在积蓄着某种勇气。
终于,在课间铃快要打响的前一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田曦薇。”
她转过头,看向他。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紧攥着那颗糖的手上,不敢看她,嘴唇抿得发白,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我……”他顿了一下,仿佛那个词有千斤重,“……我也报名了。”
田曦薇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报名?报什么名?”
“那个……艺考培训班。”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迎上她的,里面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像投入全部筹码的赌徒,但也深藏着巨大的忐忑和不安,“和你一起。”
田曦薇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脸上闪过一丝纯粹的错愕。几秒后,那点错愕迅速被一种焦急、不解、甚至有些上火的情绪取代。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来了旁边几个同学的侧目:
“顾追晞!你疯了吗?”
她意识到声音太大,立刻压低了嗓门,身体往前倾了倾,语气又急又冲,带着责备:
“你不要拿你的前途开玩笑!你跟我能一样吗?你不欠我的了,顾追晞,你数学物理那么好,竞赛能拿奖,你的路是清清楚楚、光明正大的A大!你去学这个?你知不知道这条路有多窄多难走?竞争有多激烈?根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根本不需要……”
她的话语速很快,像一连串冰冷的石子,噼里啪啦地砸过去。她觉得自己是在为他分析利弊,是在阻止他做傻事。她看着他,期待他能立刻明白过来,收回这个荒唐的决定。
然而,她的话像一把淬冰的锥子,瞬间扎破了他眼中那点刚刚燃烧起来的期待之光。
顾追晞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比她刚才看见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他看着她,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碎裂,最后变成一片彻底荒芜的空洞和死寂。仿佛她刚才砸过去的不是话语,而是足以摧毁一切的实质重击。
田曦薇后面那些关于前途、竞争、独木桥的分析,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耳边只剩下嗡鸣声,还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又一次。
不被信任。
不被认可。
他拼尽一切才做出的选择,他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一起”,在她眼里,只是儿戏,是胡闹,是自毁前程。
前世那写记忆碎片——极力的解释作品是自己的被人说想红想疯了,努力的证明没有任何人相信……那些他以为早已被深埋的属于另一个失败者的冰冷绝望,此刻像是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轰然涌上,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他不再看田曦薇,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微缩,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形却足以压垮脊梁的重击,好像随时有可能崩塌。
田曦薇看着他骤然垮下去的姿态和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侧脸,那些还未说出口的“为你好,为自己好好活”的分析,突然就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她是不是……说得太重了?话太急了?
她只是……只是觉得他不该这样,他明明有更好,更稳妥的路可以走。
可他那样子,不像被说服,倒像是被她的话彻底击碎了。
直到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他都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一动不动。
只有那只放在桌下紧紧攥成拳头的手,掌心还死死地捏着那颗快要被焐化的橘子糖。糖纸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皮肉里,带来一片麻木而持续的刺痛。
那点刚刚得到的短暂暖意,还没来得及真正焐热他冰冷的心脏,就被更残酷的现实彻底浇灭,连一丝余温都没有留下。
他忽然无比清晰痛彻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为他规划的那个所谓“光明”的未来里,条理清晰,前途无量。
可是,那里面清清楚楚,没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