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光症》LumenScars

12、第 12 章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课间铃声刚响过，走廊里瞬间挤满了嬉笑打闹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和活力。我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物理作业，小心地避开横冲直撞的同学，打算送去教师办公室。

　　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撞了一下，不重，却让我心里猛地一咯噔。

　　“喂，程予安，发什么呆呢？叫你都听不见。”

　　是周野的声音。清朗，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这秋天的阳光，照得人发暖，也照得我无所遁形。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没回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没，作业有点多。”

　　他几步绕到我前面，倒着走，面对着我。那双总是盛着光亮的眼睛探究地落在我脸上，微微蹙了下眉：“你这两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物理最后那道大题那么简单你都算错了，不像你啊。”

　　他注意到了。连我算错题他都注意到了。

　　我心里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那张几乎被我捏皱又抚平的DNA检测报告复印件，此刻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书包最内层的夹袋里，也烫在我的意识里。

　　同父异母。周野。我。

　　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荒诞得像一出蹩脚的伦理剧，偏偏是我的人生。

　　“可能……没睡好。”我垂下眼，盯着怀里作业本上参差不齐的边角，不敢看他。他的关心像细小的针，扎在我因为隐瞒而愈发敏感的心上。

　　“又熬夜刷题了？跟你说了别那么拼……”他语气里带着点不赞同，伸手似乎想帮我分担一点作业本。

　　在他指尖即将碰到书本的瞬间，我像是被蛰了一下，猛地侧身躲开了。

　　动作快得甚至有些失礼。

　　周野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神里的困惑加深了。走廊的喧嚣仿佛在我们之间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我……我自己就行。快上课了，我先去交作业。”我几乎是仓惶地扔下这句话，抱着那摞沉重的作业本，几乎是落荒而逃，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如芒在背。

　　直到拐过走廊转角，把他探究的视线彻底隔断，我才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喘了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

　　怎么相处？以后到底该怎么和他相处？

　　之前那些因为他的靠近而莫名加快的心跳，那些因为他一个笑容就泛起的微小雀跃，此刻都被这个巨大的、冰冷的秘密砸得粉碎，只剩下恐慌和一种近乎羞耻的无措。我爸说的也许是对的，感情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扭曲又危险的，你看，还没开始，就已经走向了更不堪的境地。

　　或许，我在一开始，就不应该对这个忽然出现的人保持好奇心。

　　放学铃声像是赦令。

　　我埋头快速收拾书包，只想第一个冲出教室，避开任何可能和周野同路的机会。刚把最后一本书塞进去，拉链都没来得及拉上，手机就在裤袋里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妈”。

　　一种比面对周野时更沉滞的厌烦感涌了上来。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起来，声音压低：“喂？”

　　“安安，放学了吧？”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透着一股刻意放软的热情，这和她平时抱怨父亲、抱怨生活时那种尖利的语调截然不同，听得我头皮发麻。

　　“嗯。”

　　“那个，今晚别在家吃了。你爸……哦不是，我和你爸爸订了聚仙阁的包间，请周院长一家吃饭。你周叔叔和阿姨，还有小野都会来。你赶紧过来啊，我们都快到了。”

　　聚仙阁？那家以价格离谱出名的私房菜馆？我心头一沉，那股厌烦变成了明确的恶心。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又是什么时候和周野的父母走得这么近了？

　　“我……我还有作业……”

　　“什么作业不能明天写？快点！这可是正事！人家周院长忙得很，难得有空。”母亲的声音瞬间拔高，又立刻压下去，恢复那种虚假的柔和，“听话，安安，打扮精神点。对了，我听说这次月考周野又是年级前十，你多跟人家小野聊聊学习，听到没？”

　　她最后那句话，语气里的算计几乎要溢出听筒。

　　我攥着手机，指节发白。原来如此。请客是假，借着那次荒唐的“精子捐赠”扯上的关系，想要攀附周家这棵大树才是真。而我，是他们手里最好用的道具，一个和人家儿子“关系好”，成绩也拿得出手的工具。

　　而他们根本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在乎，他们想攀附的对象，和我、和他们，有着怎样令人难堪的血缘牵扯。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应道，然后飞快地挂了电话。

　　胸口堵得发慌。

　　父亲说的话我已经忘了大半了，但我还记得他说出“两情相悦”这个词时，脸上藏都藏不住的欲望。

　　什么“两情相悦”，根本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走到校门口时，我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生怕看到周野的身影。幸好，没有。我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钻出来。

　　刚走出几步，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我身边停下。后车窗降下，露出周野带点讶异的脸。

　　“程予安？你怎么还没走？要不要……”他话没说完，副驾驶的车窗也降了下来，那位气质雍容的中年女性微笑着看过来，是周野的母亲。

　　“小安……”她的表情有点难堪，欲言又止，“我们送你。”

　　我瞬间僵在原地，手脚冰凉。他们一家……是准备一起去聚仙阁。而我那对可笑的父母，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不，不用了阿姨！”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利，“我……我等人！谢谢阿姨！”

　　说完，我甚至不敢看周野此刻是什么表情，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了相反的方向，汇入人流，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野鼠，拼命想要躲回自己的洞里去。

　　直到跑过两个街口，确认那辆车没有跟上来，我才扶着膝盖停下来，大口喘气，秋风吹在汗湿的额头上，一片冰凉。

　　口袋里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我妈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却带着咄咄逼人的催促：

　　【到哪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又抬头望向周野车子消失的方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一边是拼命想利用这层关系捞取好处的亲生父母，一边是可能和我流着部分相同血液却毫不知情的周野。

　　我站在中间，被这种肮脏又荒谬的现实撕扯着。

　　最终，我还是迈开了沉重的腿，朝着聚仙阁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我知道，那是一场鸿门宴。而我，是宴会上最可笑、也最可悲的那道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