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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金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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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折罗的伤渐渐结痂,但身子到底不如从前了。阴雨天时,腰侧的烙印隐隐作痛,左腕的骨伤让她冷风一吹便微微刺痛。苏九针又给她开了好些药,让她慢慢调理。
可这祖孙二人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沈折罗伤还未愈,便拽着沈砚冰要他指导自己念书,而沈砚冰也丝毫未觉让一个病人每日耗费大量的精力有何不妥,第二天便让她早起。
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响,沈折罗跪坐在书案前。晨露顺着窗缝渗进来,打湿了她铺开的宣纸。
“腕沉三分。”老人突然用戒尺点在沈折罗的尺骨上,“馆阁体讲究‘横平竖直’,不是让你写得像绷紧的弓弦。”沈砚冰显然很习惯老师这个角色,他是一位“严师”,亦是位“良师”。
戒尺冰凉的温度透过单衣,沈折罗下意识缩手,一滴墨汁坠在纸上。
“重写。”
沈砚冰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纸,徐徐展开。那是他四十年前的殿试答卷,朱批的“第一甲第一名”六个字已经褪成浅褐色,可笔锋里的筋骨依然铮铮。
“看这个‘國’字。”枯瘦的手指点在起笔处,“外框要如城墙垒石,内里‘或’字斜钩要有戈戟之势。”或是着凉了,他突然咳嗽起来,“朝廷取士,先看字里有没有……咳……山河气象。”
沈折罗默默递过帕子,重新铺纸。这一次她悬腕运笔,让墨汁慢慢渗入宣纸的肌理。写到“戈”部时,忽然听见戒尺敲在砚台边的脆响。
“停。”沈砚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你这字,比你阿妈写的还令我头疼。”老人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重新写这个字。沈折罗感受到他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笔锋要藏。”沈砚冰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带着陈年墨锭的气味,“就像你阿妈小时候,我教她……”
话尾突然断了。老人似乎轻叹了一声,松开她的手转向书架:“今日讲《春秋》僖公十四年。”
起初,沈砚冰只是试探。
因为他知道,有的人穷其一生或都无法考取功名。这条路并不适合每一个人。
他每日给沈折罗布置经义功课,偶尔出几道策论题。令他惊讶的是,这个在草原长大的外孙女,对中原典籍的理解竟如此透彻。他有些感慨。阿沅教得很好。
“《孟子·离娄上》‘徒善不足以为政’,作何解?”
“善心若无明法相辅,则政令难行。”沈折罗答得流畅,“医者仁心,还需银针药剂。”
沈砚冰挑眉:“若以此喻朝堂?”
“君王仁德,需严法佐之。”她顿了顿,“但法若沦为私器,便是祸国之源。”
烛火哔剥,映着沈砚冰眼中的精光。
——
如此过去了六月。
见到沈砚冰当日,沈折罗便将阿爸给的信件交给他,希望从后者处得到些许指示,可沈砚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从未主动跟她提起过,只一门心思教她学问。
他们好像都在刻意不去想这件事。
“……外祖父,”一日读书间隙,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陆沉舟诬陷阿史那家谋反,总要有个由头。”
沈砚冰搁下茶盏,青瓷碰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了眼沈折罗,这才缓缓道,“《雁门关盟约》第三条,”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枯老的树皮,“边民互市,商旅往来,若有劫掠者,视同叛盟。”
沈折罗攥紧了手中的书卷。
“商号为‘宝昌’的商队在边境被草原士兵劫掠,无一人生还,不知陆沉舟如何查探,竟得知货物底层藏着淬毒的兵器,而营地‘恰好’遗留半幅未烧尽的边境布防图。"沈砚冰轻笑,“证据确凿,是不是?”
沈折罗紧抿着唇,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抵抗。
“好了。”沈砚冰面色平缓下来,敲了敲桌案,“看累了么?”问完不待沈折罗回答,眼睛一转便自顾自地问,“……‘冬,蔡侯肸卒。’《谷梁传》怎么解?”
“‘诸侯日卒,正也。’”沈折罗的声音带着困倦,“但《左传》记载蔡侯是被毒杀的。”
“所以?”
“所以……”宣纸窸窣作响,“史笔如刀,能杀人也能救人。”
沈砚冰突然把茶盏重重一搁,“错。”老人从箱笼底层取出一册手抄本,“看这个。”
这是当年沈砚冰在史馆偷偷抄录的秘档。泛黄的纸页上,蔡侯之死被记作“暴疾”,而旁边朱笔批注:“楚贡蜜饯验有毒”。
“史官写‘卒’,是给楚国留体面。”沈砚冰的指甲划过后人添加的批注,“但这行朱笔,才是翻案的钥匙。”他突然盯着沈折罗的眼睛,“你要学的不是怎么写漂亮文章,是怎么在字缝里埋火药。”
沈折罗的睫毛颤了颤。她竟忽然想起王帐废墟里看见的没烧尽的羊皮纸,她那时并未注意纸上有什么,可就在那一瞬间,猛然从记忆里回望,她看见——那上边,正印着这样漂亮的馆阁体。
“……童试之前,你得先有名声。”沈砚冰凝视沈折罗半晌,忽然道,“世人皆恃强凌弱,有了名声,待你总会尊敬几分。邕州白家的诗会,你去。”
沈折罗怔住:“我?”
“戴上它。”沈砚冰转身,从箱笼里取出一张半脸银面具,那是崔破新制成的,“白家幼子白叶,是你最好的踏脚石。”
沈折罗接过面具,沉默片刻,说:“……我的眼睛,太过显眼。”
沈砚冰安慰一笑:“苏丫头有一法,能保你在一日内不露馅。”
听到苏万针的名字,沈折罗心中莫名有些怪异,或许是因为对方似有若无的目光,也可能是自己多虑。片刻,她微微一笑,道:“多谢苏姐姐了。”
说起那白叶,乃是富商之子,自幼喜好诗文,在邕州一带也算小有才气,不过因着一句“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市”,彻底断了科举之路。原可以仗着家大业大,捐纳入仕,就像他的兄长,可白家偌大的家业还需人继承。白叶只得屈服,但仍时常召开诗会,结交文人雅士。
诗会当日,画舫。
琉璃灯在邕江水面投下碎金般的光影。沈折罗站在船舷边,银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她刻意选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却仍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这个突然出现在白家诗会的面具客,实在太过扎眼。
“诸位。”场中一青年轻击玉磬,一袭月白长衫衬得他如谪仙般清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都目光,“今日恰逢霜降,不如以‘边塞秋声’为题?”
沈折罗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便猜到那青年应当就是白叶。
席间响起窸窣的议论声。邕州文风绮靡,最擅风月词章,这题目显然是为难人。沈折罗看见坐在上首的青衫公子已经变了脸色。听人一议论才知,那是邕州通判之子周勉,素来以诗才自负。在场众人一见周勉,便知他是奔着出风头来的,因此绝大部分人都心有灵犀的决定在接下来作诗环节保持缄默。
沈折罗多看了周勉几眼,只见他身后那侍从模样的男子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周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侍从捧着檀木托盘挨个收诗笺。轮到沈折罗时,她取出早已写好的七律,指尖在“金革”落款处微微一顿。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化名。
诗会正式开始。
周勉率先掷笔,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塞上曲》”
“金风拂戍楼,玉露湿吴钩。”
“雁阵排云上,征人望月愁。”
席间立即响起或真或假的喝彩。
通判公子这四句确实工稳,只是“拂”、“湿”二字太过绵软,倒像是闺阁词。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
青衫举子王焕紧接着呈上:
“《闻边关笛》”
“羌管悠悠霜满地,”
“孤城落日万山秋。”
“凭栏欲问征夫泪,”
“却道天凉好个秋。”
音落,这回喝彩声小了不少,唯有那白叶沉吟片刻,笑眯眯地向王焕鼓掌示意。
这诗剽窃了范仲淹的意境不说,末句更是直接挪用辛弃疾,引得几位老先生暗暗摇头,心头诽谤:这王焕还真是“江郎才尽”啊。
第三位是个生面孔,他的父亲是邻近的庆州有名的富商,他的来意并不在以诗会友,而在白叶“富商之子”的身份,因此憋得满脸通红才挤出四句:
“《秋日边关》”
“大雁南飞天气凉,”
“当兵打仗想家乡。”
“要问愁思有多重,”
“就像邕江万里长。”
众人忍俊不禁。白叶刚要打圆场,忽见角落银光一闪——那位神秘的面具先生搁笔了。
沈折罗正准备开口,似乎瞟见白叶对她微微一笑,她愣了半秒,才抿抿唇朗声道:
“《塞下曲》。”
白叶的身子转向她,眼神显出几分兴趣。
沈折罗顿了顿,继续说:
“朔气摧营柝,边声入破琴。”
“骨枯旗尚立,甲朽箭犹吟。”
“三更羌笛怨,万里玉关心。”
“不知沙场月,曾照几人衾?”
诗笺传阅时,画舫安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声。最后由白叶带头,画舫响起一阵热烈的喝彩。周勉脸色由红转白,王焕直接冷着一张脸。白叶默念着这几句词,心中赞叹,最绝的是那个“骨枯旗尚立”——战死者被长矛支着立在城头,这等惨烈的画面,岂是“金风玉露”能比?他不由看向戴着面具的沈折罗,目露欣赏。
第二轮,“咏骰子”。
周勉见自己被抢了风头,恼怒不已,哪儿还静得下心来作诗,勉强写了首:
“《戏作骰子》”
“六面玲珑巧,”
“输赢转瞬间。”
“劝君莫贪玩,”
“小心输掉钱。”
另一头,王焕倒是憋出个典故:
“《咏博具》”
“魏武分香日,”
“陈王赌佩时。”
“古今多少事,”
“都在一掷中。”
富商之子面露难色,主动放弃了这一题。
轮到沈折罗时,她笔走龙蛇:
“《鹧鸪天·骰子》”
“一点猩红透骨寒,”
“玲珑旋转变千般。”
“已抛心力难求巧,”
“更把机关算尽残。”
“翻覆手,等闲看,”
“从来胜负总无端。”
“可怜最是痴心客,”
“犹向樽前问彩鸾。”
席间安静片刻。
“……好一个‘一点猩红透骨寒’!”白叶率先反应过来,击节赞叹。众人细品之下,发现这骰子竟被写成了吃人的妖魔——那“猩红”分明是血,“翻覆手”暗指权术,末句更将赌徒比作追逐虚幻彩鸾的愚人。相比之下,周勉的“劝君莫贪玩”简直像孩童劝诫。
众人皆对这位面具客好奇起来,一为他的才情,二为他的胆量。毕竟,惹恼通判之子,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最后一轮即兴作对,白叶出上联,他看了眼沈折罗,唇角含笑道:“江上白鸥,掠水翻风知我意。”
周勉想了想,率先对道:“岸边红蓼,经霜沐雨笑人痴。”
王焕紧跟其后,缓缓道:“天边皓月,穿云破雾照君心。”
沈折罗略一沉吟:“匣中宝剑,眠霜卧雪待时鸣。”
那富商之子左顾右盼,不知孰强孰弱。白叶手中的酒盏“当啷”落地——“宝剑”对“白鸥”,“待时鸣”三字更是把文人的闲情逸致,生生变成了蛰伏待机的杀气。这位面具客写的从来不是诗,是血淋淋的命。
“妙极!妙极啊!”白叶抚掌大笑,几乎是冲到她案前的,月白色的衣袖带翻了砚台也浑然不觉。
“金公子!”他一把抓起《塞下曲》的诗笺,声音激动得发颤,“这一句——”他的手指在纸上用力点了点,墨迹晕开一片,“我读了七遍!整整七遍!”
沈折罗不着痕迹地往后仰了仰。白叶靠得太近了,她能闻到他衣领上熏的沉水香,混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扑在她面具上。
“白公子似乎醉了。”她拱了拱手,淡淡道。
“我没醉!”白叶突然提高声音,引得周围几个文人侧目。他急忙压低嗓音,却压不住那股兴奋劲,“金公子是何方人士?师承何人?必是去过边塞对不对?”他一把抓住沈折罗的手腕,指尖发烫。
沈折罗猛地抽回手,白叶这才意识到失态,俊脸涨得通红:“抱、抱歉!我太激动了……”他手足无措地整理被自己弄乱的案几,“实在是金公子的诗……我从未见过这样的……”
诗会已近尾声,醉倒的宾客被小厮们搀扶着离去。白叶却像只兴奋的雀儿,围着沈折罗转来转去:“金公子家住哪条街?师从哪位先生?平日可还参加其他诗会?”
沈折罗眼皮跳了跳,招架不住,起身欲走,白叶竟一个箭步拦住去路。月光下,他眼睛亮得惊人:“等等!”他从腰间解下枚羊脂玉佩塞过来,“三日后我办赏菊宴,金公子一定要来!”
玉佩还带着体温,沈折罗刚要推辞,白叶却已经退开两步,有些天真地笑起来:“我让人送帖子到金公子府上!”他忽然压低声音,“对了……金公子这面具……”
沈折罗袖中的拳头紧了紧,面上仍风轻云淡地看着他。
“——真是风雅极了!”白叶抚掌大笑,“下次我也要弄一个!”
夜雾漫过邕江,沈折罗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码头。白叶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首《塞下曲》的誊抄稿,指尖微微发抖。
“公子?”小厮轻声提醒,“该回了。”
白叶如梦初醒,吩咐道:“去查,把邕州城里所有姓金的读书人都给我查一遍,”他勾了勾唇角,“我要知道他是谁。”
江风掀起诗笺一角,露出那句“不知沙场月,曾照几人衾”。
月光下,墨迹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