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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折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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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萝巷的尽头,比萨停住了脚步。
阿爸所说的“沈氏旧邸”,如今门前挂着的却是一块褪了色的木牌——“周氏浣衣”。她站在门外,指尖摩挲着玉扳指,沉默片刻,终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内水汽氤氲,几个妇人正埋头搓洗衣物,木盆里的水声哗啦作响。比萨站在门口,抿了抿唇,声音平静:“请问,这里从前可是沈府?”
衣着整洁些的妇人抬头,打量了她一眼——眼前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眉眼清秀,只是发丝遮掩的左眼瞳色略浅,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妇人摇头:“不是,这宅子我前年买下时就是浣衣坊了。”
比萨顿了顿,又问:“那您可听说过沈砚冰?”
妇人皱眉思索,随后摇头:“没听过。”
比萨沉默一瞬,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当年卖这宅子的人,叫什么名字,是何模样,您可还记得?”
这个问题显然难倒了她,她苦笑一声:“小公子,这你可就为难我了,我只记得那人姓李,是个女子,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人了。”她转头问身边的人,“鲁娘,你来这里的日子比我长,你可知道?”
旁边的妇人擦了擦手上的水,回忆道:“再上一位是个哑巴铁匠,姓崔,卖房时连话都说不了,只比划。”她犹犹豫豫,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哑巴铁匠?
他应该会知道些什么吧。
比萨点头道谢,转身离开。
铁匠铺的炉火烧得正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此起彼伏。比萨走进去,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匠,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年轻人身上。他约莫二十五六岁,赤裸的上身布满烫伤的疤痕,正沉默地捶打一块烧红的铁片。
比萨走到柜台前,放下一块碎银:“劳烦,我想问那位师傅几句话。”
老板收了银子,朝角落努了努嘴:“阿崔是哑巴,问不出什么。”
比萨径直走向那个年轻人。他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炉火熏黑的脸,眼神警惕。
“您可知道沈砚冰?”她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铁匠的手顿了一下,锤子悬在半空,没动。
比萨盯着他:“若知道,就点点头。”
铁匠的目光落在比萨脸上,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辨认什么,木讷的视线最后落到她琥珀色的左眼。半晌,他点了点头。
比萨的呼吸微微一滞,但面上依旧平静:“能带我去见他吗?”
年轻人放下铁锤,擦了擦手,缓缓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件旧布衫套上。
城东的小院破旧而安静,院墙斑驳,墙角生着几丛杂草。铁匠推开门,院子里,一位白发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回来了?”
比萨站在门口,没动。
老人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终于抬眼——
四目相对。
老人怔住了。
比萨看着他,目光平静,只是手指微微收紧。
半晌,老人缓缓合上书,声音沙哑:“……回来了。”
比萨走进院子,站在他面前,从衣领里取出那枚玉扳指,递过去。
老人接过,指腹轻轻摩挲过内侧的刻痕,良久,才低声道:“……你长得像你娘。”
比萨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风吹过院子,枯叶簌簌作响。
两人一时无话。
许久,老人才开口:“你娘呢?”
比萨看着远处的天色,声音很轻:“不在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没再问。他将扳指还给她,拍了拍身旁的木凳:“坐吧。”
哑巴铁匠默默退到院外,轻轻关上了门。
夕阳西沉,院子里一片寂静。
老人望着远处的天空,忽然道: “饿了吗?”
“有点。”
老人站起身,走向厨房:“我给你煮碗面。”
比萨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迅速眨了眨眼,把那股热意压了下去。
灶间的热气裹着面香飘出来时,比萨才发现自己饿得发慌。老人端着粗瓷碗走出来,清汤里卧着细白的面条,上面漂着几片青菜和葱花。
“趁热吃。”老人把碗放在她面前的小木桌上。
比萨拿起筷子,第一口面汤滑进喉咙的瞬间,滚烫的热气突然冲进眼眶。她死死盯着碗里晃动的倒影,看着自己的眼泪一颗颗砸进面汤里。
“慢些吃。”老人坐在她对面,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椅扶手,“面还多。”
比萨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突然开口:“阿爸阿妈是被冤枉的。”
老人敲击扶手的手指顿住了。
“他们从没想过造反。”比萨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是陆沉舟……”
“我知道。”老人打断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从看到邸报那天起,我就知道。”
比萨猛地抬头:“那您——”
“谋反是皇上亲笔朱批的。”老人慢慢直起佝偻的背,突然有了几分当年御史的风骨,“要平反,就得把状纸递到御前,让天子承认自己错杀忠良。”
比萨攥紧筷子:“我要杀了陆沉舟。”
“邕州是他的封地。”老人淡淡道,“他身边的侍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凭你这细胳膊细腿,连他的身也近不了。”
院墙外传来打更声,三长两短。老人缓缓站起身:“先治伤吧。”
话音未落,院门被推开。哑巴铁匠带着个背药箱的女子走进来,她看上去约莫二十六七,右脸戴着半张青铜面具,腰间缠着九个小皮囊。
“苏丫头。”老人指了指比萨,“把这孩子的伤处理好。”
苏九针点头,转身引比萨入了卧房。她放下药箱,面具下的嘴角轻轻勾起:“小公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她的声音也很轻,像春日的溪水。
比萨犹豫片刻,背过身去,缓缓掀起衣摆。腰侧那个暗红的“張”字烙印狰狞地趴在那里,边缘还有些发炎。
苏九针看着她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倒吸一口凉气。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烙印周围的皮肤:“这是……”
“张府的标记。”比萨说,“……四月前,过潞州时伤的,可能消除?”
“淡化可以,根除有些困难。不过可以试试,”苏九针从药箱取出一个青瓷小罐,指尖蘸了些莹白的药膏:“会有些凉。”
门口,老人背对着的身影突然咳嗽一声:“……她是阿沅的女儿。”
苏九针的手顿住了。她突然抬眸,仔细端详比萨的脸,红了眼眶:“难怪这眼睛……”她轻轻抚过比萨右眼的睫毛,“和你娘一模一样。”
比萨被迫抬起头,怔怔与苏九针对视,并不明白对方眼底难言的情绪是因何缘由,更令她感到诧异的是那抹一闪而过的……痴迷?
还来不及细想,苏九针已收拾好情绪继续替比萨上药了。她的动作很熟练,替比萨上完药后便退到一旁,请沈砚冰过来,给二人留下交谈的空间,自己则坐在门口捣药。
“……外祖父,”比萨盯着沈砚冰,“我想参加科举。”
沈砚冰挑眉。
“我要入仕。”比萨直视沈砚冰的眼睛,“这是最近天听的路。”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苏九针停下捣药的手。门外,哑巴铁匠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你可知女子——”
“阿妈教过我四书五经。”比萨打断他,“我能写策论,会作时文。我能学,我会好好学,我会超过他们。”
沈砚冰盯着她看了很久,像在思索,待比萨准备再次开口时,他突然大笑起来:“好!好!”他笑着摇头,“崔破,去把那套《策论正鹄》取来。”
崔破点点头,转身进屋。
沈砚冰道:“过段时间我会想办法找人弄个身份牌给你。考试前会搜身,不过若你能过童试,后边的搜身基本就是走形式,不会为难你……至于……”
苏九针轻轻为比萨拉好衣摆:“束胸的事交给我,用软牛皮做内衬,不会磨破皮。”她从药箱取出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是祛疤的膏药,每天涂一次。”
比萨接过布包,指尖触到苏九针温暖的手掌。
夜深了。
沈砚冰靠在藤椅上,突然问:“你在中原叫什么?”
“沈折罗。”比萨轻声回答,“阿妈取的。”
“折罗……”沈砚冰喃喃重复,嘴角微微上扬,“是个好名字。”
月光透过窗纸,在泥地上画出一道温柔的银线。苏九针收拾药箱时,突然轻声说:“要报仇,先要把身子养好。”她的声音像催眠曲,“我会帮你。”
沈折罗低头看着腰侧已经敷好药的烙印,忽然想起陆婉清为她包扎手腕时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温柔。她闭上眼睛,任由夜风带走身上的疼痛。
沈砚冰看着月光下外孙女安静的侧脸,轻轻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若说“沈砚冰”三字无人识,倒也合理。可四十年前的沈砚冰绝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莫说四十年前,就是现在,他也是中原文人心中的标杆,开国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连中四元的学子。
不过那时,沈砚冰还不叫沈砚冰,而叫——
沈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