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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恩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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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萨的伤口在缓慢愈合。
  陆婉清每日都会亲自来查看她的伤势,有时带着药膏,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偶尔说几句话。比萨起初警惕,后来渐渐习惯,甚至会在陆婉清推门而入时,微微抬眸,算是无声的问候。
  第三日,比萨终于能下地活动。她推开门,晨光倾泻,刺得她眯起眼。驿站外,人群熙攘,她循声望去,看见陆婉清和她的妹妹陆襄玉正在施粥。
  灾民排成长队,有老有少,衣衫褴褛,面色蜡黄。陆婉清挽着袖子,亲自舀粥,递给每一个伸过来的破碗。她的动作很稳,眼神专注,没有半分不耐。偶尔有孩童怯生生地拉住她的袖子,她便俯身,轻声询问几句,从药箱里取出药丸,递过去。
  比萨站在廊下,静静看着。
  她见过许多施粥的场景——草原部落也会在寒冬救济牧民,但那些施舍往往伴随着高高在上的怜悯,或是某种交易。可陆婉清不同。她的眼神里没有施舍者的傲慢,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专注,仿佛她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世代行医……么?
  一介医女,竟住得驿站?
  比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如陆婉清所言,三日后,车队启程前往邕州。
  陆婉清让陆襄玉与自己同乘轿辇,空出来的那辆则安排给比萨。比萨站在马车旁,眉头紧锁,半晌,别别扭扭地说:“我不坐。”
  陆襄玉的眉毛一下就扬了起来:“怎么?我都没说嫌弃你,你还不爱坐了?”
  “小妹!”一旁的陆婉清轻轻瞪了自家妹妹一眼,待后者不情不愿的闭嘴后,又看向比萨,还是忍不住微微蹙眉:“为何?”
  “……我不习惯。”比萨别过脸,声音生硬,“我与货物同乘即可。”
  陆婉清柔声劝道,“你伤口还未愈合,路途颠簸,还是上辇吧。”
  比萨抿着嘴,不说话。
  陆婉清看着她,眸色微深,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随你。”
  比萨转身走向最后一辆马车——那是载货的板车,堆满了药材和行囊,只余一角勉强能坐人。她右手一撑车板,翻身跃上,背靠货箱,抱臂闭目,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
  陆婉清站在原处,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转身上了自己的轿辇。
  车轮碾过官道,尘土飞扬。
  距离出发已过了五日。比萨靠在货箱上,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外祖父。
  沈砚冰没来过草原,她也没去过中原。但阿爸说中原有很多值得他们借鉴的东西,因此他学习中原的文字、官话、政策,引进果蔬、丝绸……甚至自己和两位哥哥也是自小学习中原文化。
  她的阿爸是草原汗王,阿妈是中原人,阿妈身子弱,两位哥哥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没活过十岁就病逝了。阿爸爱喝酒,可阿妈不喜欢阿爸过饮,阿爸便偷偷在王帐地板下挖了一口酒窖,上边结结实实铺上一层虎皮毯,趁阿妈不在的时候偷偷喝。
  或许窝囊,但她阿爸从没想过造反。
  而陆沉舟,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比萨咬牙切齿。
  她要找陆沉舟报仇。
  她要为阿史那家平反。
  张世魁、张世魁……
  还有很多草原人正在遭受奴役。
  思绪纷乱间,负责赶车的侍从突然开口:“小兄弟,你运气不错。”
  比萨回神,侧目,扫了他一眼。
  也许是她狼狈的打扮和乱蓬蓬的头发,还有没来得及发育的胸部,见到她的所有人都将她认作了男孩。因而为她准备的衣衫也是男子样式。
  那侍从是个中年汉子,面容憨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笑道:“遇上我家小姐,是你的福气。”
  比萨没接话。
  侍从继续道:“我家小姐心善,这两年救了不少人,像你这样的异族人,她也收留过几个。”
  比萨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是什么人?”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一个普通的医家女子,怎会有这样的家底?
  侍从闻言,似有些诧异:“你竟不知?”不过片刻他便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告诉你也无妨——我家小姐,可是镇北将军陆沉舟的嫡长女!”
  ——轰!
  比萨的脑海瞬间空白。
  陆沉舟……
  他是……陆婉清的父亲。
  那个屠戮王帐、虐杀她父母的刽子手。
  陆沉舟……
  陆婉清……
  是了,自己……早该想到的啊。
  她的手指死死扣进掌心,耳边嗡嗡作响,侍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她竟然……受了仇人之女的恩惠?
  傍晚,车队在一处溪边休整。
  比萨坐在货车上,一动不动。远处,陆婉清正俯身查看马匹的状况,侧脸在夕阳下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忽然抬头,朝比萨的方向望来,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比萨的呼吸一滞。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王帐里的血,看见了阿妈被割下的头颅,看见了陆沉舟狞笑的脸——
  她猛地站起身,跳下货车,头也不回地走向溪边。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夜深人静,营地篝火渐熄。
  比萨悄无声息地摸到马厩,解下一匹驮货的马,翻身而上。马儿不安地踏了踏蹄子,她俯身,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低声道:“走。”
  马匹扬蹄,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她一路疾驰,冷风割面,却吹不散胸腔里翻涌的恨意与混乱。
  陆婉清……陆沉舟的女儿。
  她救她,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比萨咬紧牙关,狠狠一夹马腹。
  无论如何,她不能再与仇人之女同行。
  三日后,比萨抵达邕州城外。
  城门守卫森严,她不敢贸然进入,便在城外潜伏至夜,趁商队卸货时,藏进了一辆装满丝绸的马车,混入城中。
  邕州城繁华喧嚣,灯火如昼。比萨穿行在街巷间,心跳如擂。
  她终于到了。
  按照阿爸的遗言,她的外祖父——沈砚冰,就住在城南清晏坊的青萝巷。
  她握紧玉扳指,深吸一口气,朝着城南走去。
  身后,邕州的夜色深沉如墨,仿佛蛰伏着无数未可知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