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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疗伤 ...

  •   比萨将荷包塞进衣襟最深处,贴着心口的位置。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她早已饿得眼前发蒙,又浑身是伤,走起路来更是摇摇晃晃,硬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才不曾跌倒。陆婉清给的碎银子贴在心口,硌得皮肤生疼,但比起张府的铁链,这点痛几乎可以忽略。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集市,余光扫视着是否有去邕州的车队。可还没走出两条街,背后就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
      “小公子……”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比萨没有回头,脚步加快。
      “小公子行行好……”那声音更近了,带着刻意的哭腔,“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比萨猛地转身,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正佝偻着腰,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胸口——那里鼓起的形状,显然是银钱。
      “滚。”比萨冷冷道,扭头就走。
      老乞丐愣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下,脏手抓住她的裤脚:“我儿子病死了,老婆跟人跑了,就剩我一个老不死的……您发发善心……”
      比萨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我看见了!”乞丐突然提高声音,“陆家大小姐给了你银子!”
      比萨的脚步顿住。
      老乞丐利索地爬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道:“小公子,这条街上的乞丐可不止我一个,要是让他们知道你身上有陆家的银子……”他咧开嘴,露出几颗黑黄的牙,“分我一半,我保证不声张。”
      比萨微微转过头。
      乞丐见状,赶紧露出讨好的笑,一只手拽着比萨的裤腿,另一只手比出发誓的手势,“我保证,我保证!”
      这老乞丐偏生了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一笑起来更显得油腔滑调,奸滑狡诈,好不令人厌烦。他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倒是抓得极紧,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
      比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让老乞丐脊背发凉。
      比萨缓缓抽出怀里的匕首,不过呼吸之间,刀尖便抵上乞丐的喉咙,“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都已经……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麻烦?
      刀架上脖子,乞丐这才害怕起来,慌忙求饶:“别!别!……小公子!别激动!我……”他说着,眼神一瞥,瞬间头皮发麻、瞳孔骤缩——他看清了刀刃上干涸的血迹,那不是普通的锈渍,是真正的、凝固的人血。
      这匕首当真杀过人!
      “别杀我!别杀我!……”乞丐脸都吓白了,哆嗦着,“您大人有大量!……别杀我!我、我马上滚!我现在就滚!”
      比萨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后,她收起匕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她回头,看见老乞丐蜷缩在墙角,肩膀耸动,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像极了那夜在酒窖里发抖的自己。
      比萨闭了闭眼,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碎银,丢在乞丐面前。
      “别再跟着我。”
      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疼得比萨根本睡不着,辗转反侧大半夜,最后直接疼晕了过去,倒也幸亏如此才勉强睡了两三个时辰。第二天清晨,比萨是在客栈被嘈杂声惊醒的。
      她警觉地起身来到窗边,刚推开窗,一盆脏水就当头泼下。
      “就是她!”昨日的老乞丐指着她大喊,“陆家给的银子都在她身上!”
      比萨还来不及反应,十几个乞丐已经冲进客栈,踹开她的房门,俨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她心中冷笑,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倒了离得最近的乞丐,然后像鱼儿一般从人群的缝隙里溜了过去,等终于跑出了客栈,却被守在门口的又一个乞丐一把拽住头发拖倒在地。
      “小杂种还挺横!”一个满脸脓疮的壮汉踩住她的右手,“把钱交出来!”说着,抬脚径直往她脸上踹。
      比萨被这一脚踹得脑袋发懵,在巨大的力量差距面前,即使用手臂护住头部也是螳臂当车。比萨的视线逐渐被鲜血模糊,她看见客栈老板躲在柜台后,假装算账;路过的行人加快脚步,生怕惹上麻烦。
      她看见姗姗来迟的老乞丐。昨天跪在地上求她的那个老东西,还是那副令人作呕的谄媚嘴脸,只不过如今谄媚的对象换了人。她忽然涌上一阵懊悔与自嘲,当时就该斩草除根,一刀宰了他。
      掩在眼前的发须散到两侧,露出那颗琥珀色的眼睛。
      “异族人!”有人突然尖叫,“他左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人群瞬间沸腾。
      “草原蛮子!”
      “打死他!”
      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比萨蜷缩成一团,死死护住脖子上的玉扳指。有人拽住绳子想抢,她猛地咬住那人的手,牙齿深深陷进皮肉,直到尝到血腥味。
      “疯子!”那人惨叫着一脚踹在她肚子上。
      比萨吐出一口血沫,忽然觉得可笑——这些中原人,和草原上的鬣狗有什么区别?
      她真的笑起来,开始感觉不到痛。
      没力气了,就要这样死了吗?真废物。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苟延残喘这些时日?
      当轿辇的铃铛声传来时,比萨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住手!”
      清冷的女声让喧嚣戛然而止,熟悉的轿辇停在客栈门口。须臾,比萨透过肿胀的眼睑,看见一袭雪青色的裙裾落在面前。
      “陆、陆大小姐!”乞丐们惊呼一声,立刻分向四处逃窜。
      陆婉清蹲下身,帕子轻轻按在比萨额头的伤口上:“还能站起来吗?”
      比萨想说话,却咳出一口血。
      “拿下他们。”陆婉清对侍卫道,随即瞥了眼那群乞丐。
      “陆大小姐饶命!”被钳住双手的老乞丐磕头如捣蒜,“是这小蛮子先动手的!”
      陆婉清看向比萨:“是吗?”
      比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染血的冷笑。
      “送官。”
      陆婉清明了,转身,“去医馆。”
      ——
      "你叫什么名字?"
      陆婉清坐在屏风外,声音隔着素绢,像隔着一层薄雾。
      比萨盯着房梁,咬紧牙关,不答。她全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疼痛,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医馆的小厮、侍女,甚至那位白须老医师,都在偷偷打量她。
      “伤口需要清理。”陆婉清的声音依旧平静,“医师说你的左腕骨裂了,若不及时固定,日后会落下残疾。”
      比萨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床单。她不能脱衣——衣下的鞭痕、烙印,还有脖颈上挂着的玉扳指,都会暴露她的身份。张世魁说不准已经派人出来抓自己了,更何况,另一边还有个陆沉舟,那样惨无人道的一个人,杀了阿爸阿妈,怎么会放过自己这个草原公主?
      这些人,都是中原人。
      屏风外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陆婉清似乎站了起来。
      “把药留下。”比萨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自己来。”
      屋内静了一瞬。
      “好。”陆婉清竟没有坚持,“医师会告诉你用法。”
      老医师隔着屏风细细说明:金疮药要先以烈酒洗净伤口,接骨膏需加热后敷在腕上,再用杉木夹板固定……比萨闭眼记下每一个步骤。
      “这套衣裳是新的。”陆婉清示意侍女将一叠素色布衣放在屏风边缘,“我在外面等你。”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让比萨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她艰难地支起身子,颤抖的手指解开血迹斑斑的衣带——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有些已经溃烂流脓,腰侧烙着的“張”字疤痕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紫红,左腕肿胀发青,骨节明显错位。
      比萨咬住布巾,将烈酒倒在伤口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比起张府的刑罚,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始终没摘下玉扳指,就那样挂在脖子上。左手腕骨折,清洗时只能用右手,换药中途差点昏倒,指甲掐入掌心才保持清醒。那套新衣的素白中衣下,藏着从医案上顺走的一把银针。
      当时辰过半,陆婉清推门进来时,比萨已经换好衣裳坐在床边。素白的交领襦衫衬得她面色愈发惨白,唯有左眼琥珀色的瞳孔仍亮得惊人。她不由得认真看了比萨好一会儿。这人方才一声也没有叫。
      “……你的手。”陆婉清目光落在她垂着的左腕上。
      比萨下意识将手臂往后缩了缩。
      “若不及时接骨,以后连筷子都拿不稳。”陆婉清走近两步,却在看到比萨骤然绷紧的肩膀时停住,“……我让医师进来?”
      比萨摇头,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那我来。”陆婉清突然挽起袖口,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我学过正骨。”
      陆婉清的手指刚碰到比萨的伤处,就感到她浑身一颤。比萨突然用右手抽出藏在枕下的银针,抵在陆婉清咽喉。陆婉清不躲不闪,只是轻声说:“你是草原人吧?你阿妈没教过你吗?手腕要这样接——”
      “咔”的一声轻响,比萨还没反应过来,剧痛已经席卷全身。她手中的银针掉落在地,眼前阵阵发黑,最后看到的,是陆婉清袖口沾染的血迹——原来自己在剧痛中抓破了对方的手臂。下一秒,她便彻底没了意识。
      不知昏睡了多久,比萨幽幽转醒,缓慢地睁开眼,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她猛地从榻上坐起,牵动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别紧张。”陆婉清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像一幅水墨画,“很快就好了。”
      看到陆婉清,比萨竟稍感心安,尝试着动了动身子,无果。她在心里苦笑,知自己现在逃不掉,索性又倒了回去,任由对方处置。凝视陆婉清许久后,她突然静静地问:“为什么……帮我?”
      陆婉清正在系夹板的棉布带,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是斟酌良久,她终于开口,“……不止是帮你,我们家世代行医,除了你之外,还救了许多了人。”她最后打了个结,收起药箱,与比萨沉沉对视。
      “……你是医师?”比萨抿抿唇,问。
      “可以这么说。”陆婉清答道。
      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整个屋子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陆婉清的手指在药箱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斟酌词句。
      “你的伤,”她终于开口,“至少要养七日才能上路。”
      比萨盯着自己左腕的夹板,杉木的纹理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她试着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立刻沿着手臂窜上来,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邕州……”陆婉清的声音忽然放轻,“你为何要去那里?”
      比萨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内侧的纹路——那是阿爸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寻亲。”她简短地回答。
      陆婉清的目光落在比萨的脖颈处,那里有一道尚未痊愈的勒痕。是张府的铁链留下的。她忽然有些难过,不知道面前这个浑身是伤的异族少年是如何一路从草原跑到这里,又是如何以异族人的身份在中原活到现在的。
      “三日后,”她突然说,“我要回邕州。”
      比萨猛地抬头。
      “你可以……”陆婉清顿了顿,“随我同行。”
      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比萨的视线扫过陆婉清的袖口——那里绣着精致的兰草纹样,却沾上了方才为她接骨时染的血迹。
      “为什么?”比萨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比之前更加嘶哑。
      陆婉清没有立即回答。她转身走向窗边,推开半掩的窗扉。夜风裹挟着药香涌入,吹散了屋内浓重的血腥气。
      “为什么吗……”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我见过太多死在路上的旅人。”
      比萨的呼吸一滞。
      “尤其是……”陆婉清回头,目光落在比萨异色的瞳孔上,“像你这样的。”
      两人无言地对视。
      最后是陆婉清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比萨静静地望着她,没有接话。
      当陆婉清的手搭上门闩时,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多谢。”
      陆婉清的脚步微微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颔首,然后推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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