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逃亡  ...
            
                
                
                    - 
                          帐外喊杀声越来越近,箭矢穿透牛皮帐幕的“哆哆”声像催命的更漏。阿史那·铁勒突然扯开虎皮毯,露出地板上隐蔽的暗门。萨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父亲铁钳般的大手拎着后领塞进酒窖。
  “听着,苏迪雅。”汗王蹲在窖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阴影里他的轮廓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他从怀里掏出玉扳指套在女儿拇指上——那指环还带着体温,在昏暗里泛着羊脂玉的微光。“待在这里,不许哭,不许动,更不许出来。”
  “阿爸,阿爸呢?”触到汗王悲哀的眼神,比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阿爸?”她抓住汗王的手腕,摸到他脉搏快得像受惊的野马,他的身体在抖。
  “不要哭,苏迪雅……”汗王宽大的手掌反握住比萨的小手,粗粝的拇指抹过她脸上的泪,“你听我说,苏迪雅……”
  阿爸要抛下她一个人。
  比萨死死攥着汗王,哭着恳求:“阿爸,阿爸也下来……”
  “邕州城南清晏坊,青萝巷沈氏旧邸,去找你阿妈的阿爸,沈砚冰。”帐外传来铠甲碰撞的声响,靴底碾过浸血的草皮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声响。已经没有时间了。汗王隐忍地扯了扯嘴角,“不要哭,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活下去,忘掉这一切,永远不要再回来。”
  “砰!”一支火箭穿透帐顶,钉在鎏金王座上熊熊燃烧。汗王瞳孔骤缩,突然掐住比萨的后颈把她按进酒窖。酒窖的暗门擦着她的鼻尖合拢。黑暗吞没视野前的最后一瞬,她看见阿爸从腰间抽出匕首,竟往自己大腿上狠狠扎去。汗王将染血的匕首扔进酒窖,暗门缝隙里漏进他扭曲的面容,比萨看见阿爸往虎皮毯上泼了半坛烈酒,火星四溅的铜火盆被踢翻在地。
  虎皮毯轰然盖下,最后一缕光也被掐灭。
  黑暗像湿冷的舌头舔上来。比萨蜷缩在酒坛之间,突然明白阿爸为什么要烧王帐——焦糊味能盖住酒窖里她的气味。玉扳指在她掌心发烫,内侧的纹路深深烙进皮肉。
  沉重的脚步声踏进王帐。
  “草原的狼王,怎么瘸了?”一个粗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钝刀刮骨。比萨认得这个声音——中原的镇北将军陆沉舟,去年还作为使节来王帐赴过宴。那时他举杯向阿爸敬酒,称赞草原儿女豪迈坦荡。她透过地板缝隙,看见阿爸的右腿血肉模糊,那根本不是刚才的刀伤,分明是旧伤被重新撕裂。
  汗王吃力地挺直腰杆,冷笑:“陆将军暗箭伤人,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也配提‘狼’字?”
  钢鞭破空声炸响,阿史那·铁勒被抽得撞向铜柱,又重重跌下,铁链哗啦作响,王帐里回荡着汗王凄厉的哀嚎。陆沉舟踩着汗王流血的膝盖蹲下:“你以为送走王妃就万无一失?”他揪住汗王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嗤笑,“你那个鹰师统领,可是用王妃的车驾路线换了千户侯的爵位。”
  帐帘突然被掀开,寒风裹着血腥味灌进来。
  地板下的比萨浑身发抖。昨夜她亲眼看见白翎叔叔跪地发誓,说会以性命护送阿妈和自己到邕州。
  “将军,人带到了。”
  比萨的呼吸凝固了。她奋力扒住地板的缝隙,看见阿妈被两个士兵架着拖进来,月白的中原襦裙沾满泥血,发间那支她最爱的金雀簪只剩半截。当陆沉舟扯着头发迫使阿妈抬头时,比萨看见阿妈右眼已经肿得睁不开,嘴角裂到耳根。
  “阿沅!”汗王突然暴起,铁链绷得笔直。陆沉舟却大笑着一脚踹在他伤口上。
  “正好让汗王看看中原儿郎的威风。“陆沉舟松开王妃的头发,朝帐外招手,对汗王露出一个阴翳的笑,“排队进来,别弄死了。”
  第一个士兵解腰带时,王妃突然咬住他的手腕。惨叫声中,陆沉舟抽出佩刀拍打王妃的脸颊:“王妃的舌头很利索呵?”刀尖一挑,一载粉色的东西就掉在了虎皮毯上。
  比萨的牙齿深深陷进手背。她看着阿爸像受伤的野兽般嘶吼挣扎,铁链勒进腕骨露出森森白骨。当第三个士兵压上去时,阿妈涣散的目光突然对上地板缝隙——比萨确信阿妈看见了自己。
  阿妈染血的嘴唇动了动。十二年来教她认字的温柔声音,此刻化作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别……看……”
  汗王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咆哮,竟挣断一根铁链扑向陆沉舟,“我杀了你!”比萨看着阿爸被七把长枪同时刺穿,却仍用身体挡在阿妈前面。陆沉舟慢条斯理地擦着刀走近:“汗王急什么?这才刚轮到我的亲兵……”
  当第十个士兵系裤带时,王妃已经像破布娃娃一样瘫在血泊里。汗王的喘息越来越弱,却仍死死盯着酒窖暗门的方向,陆沉舟突然用卫尘挑起王妃的下巴:“王妃可知道?你那忠心耿耿的鹰师统领,现在正在雁门关领赏呢。”
  王妃突然笑起来,满嘴血沫喷在陆沉舟脸上。“你这贱人!”陆沉舟暴怒的刀光闪过。下一秒,比萨看见阿妈的头颅滚到酒窖暗门正上方,掩住了那道缝隙,至死睁着的左眼里,凝固着一滴没落下的泪。
  “搜!”陆沉舟甩着刀上的血珠,”把那个小杂种找出来!”
  比萨在黑暗里缩成更小的一团。她听见士兵们翻箱倒柜,有人甚至用长矛戳穿了王座上的狼皮垫子。当某个士兵踩上虎皮毯时,阿爸尚未冷却的血液从地板缝隙滴下来,正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
  “将军,都烧光了。”士兵踢了踢汗王的尸体,“那小崽子可能早跟着流民跑了。”
  陆沉舟冷笑:“把这两具尸体挂到辕门上去。”语罢,他突然用刀尖挑起地上那截断舌,“这个留着喂狗。”
  地面又传来拖拽重物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被粗暴地拖过整张虎皮毯。比萨闭上眼睛,却关不住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阿妈素白的裙裾染满鲜血,像一朵被践踏的雪莲。
  “报——西北方向发现一队骑兵!”
  “多少人?”
  “约莫五十骑,打着金狼旗!”
  陆沉舟冷笑一声:“垂死挣扎。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其余人随我杀过去,一个不留!”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比萨蜷缩在酒窖的黑暗里,鼻腔里满是酒香与血腥混杂的刺鼻气味。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牙齿深深陷进皮肉,生怕漏出一丝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虎皮毯上的血已经凝固成暗褐色,像一块丑陋的疤痕烙在王帐中央。
  “砰!”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什么人!”
  留下的士兵左右交换眼色,最后握紧武器,一并出去查看情况。随着最后一个士兵的离去,王帐陷入一片死寂。比萨又等了很久,直到确认再无动静,才颤抖着推开酒窖的暗门。
  月光从王帐的破洞中漏下来,照亮了满地狼藉。阿爸最爱的鎏金马鞍被劈成两半,阿妈从中原带来的青瓷花瓶碎了一地。虎皮毯上有一道长长的拖痕,尽头是一大滩已经发黑的血迹。
  昨夜,白翎叔叔发誓会护送阿妈和自己到邕州,她哭闹起来,嚷着不肯丢下阿爸一个人,谁知却被阿爸叫人押到了马车上,她哭累了,忍不住沉沉睡去。第二日醒来时却发现马车早已启程,而自己仍在公主帐中。
  为什么?白翎叔叔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背叛草原?
  比萨跪在那滩血迹前,怔忡无语,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攥着沾有阿爸的血的匕首,想到阿妈临死前将落未落的泪,以及自己像牲口一般躲在酒窖里眼睁睁看着至亲接连死去却不敢出声的懦弱,她忽然感到一股滚烫的腥气从喉头涌上来。
  "公主!"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呼。比萨浑身一颤,本能地抓起地上断掉的箭矢。
  阿赫掀开帐帘冲进来,他的左臂齐肩而断,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渗血。“快走!”他一把拉起比萨,“我的人把中原军引开了,但撑不了多久!额真,额真在哪里?”
  比萨摊开手掌,露出染血的玉扳指和匕首,“……阿爸阿妈已经……”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阿赫的脸色变了变,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信:“额真早有预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去中原找你外祖父,他是……”一阵号角声打断了他的话,阿赫猛地将比萨推向帐后的小路,“走!沿着月亮河向东,别回头!”
  “阿赫叔叔……”比萨明白阿赫不会离开。
  阿赫憨厚一笑,“公主,阿赫追随额真,追随了一辈子,额真说,‘草原男儿就是死,也一定是战死沙场’。”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有些难过地推了推她,“走吧,不要再回来。”
  比萨攥紧玉扳指和信,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二年的王帐,转身冲进黑暗,片刻,身后传来厮杀声与火光。
  她日夜不停地赶路,渴了便饮泥水,饿了便吃草根裹腹。
  五天后,比萨站在两界关的城墙上,看见辕门上悬挂着两具无头尸体,像两面残破的旗帜在夜风中摇晃。风吹日晒已经让尸体肿胀变形,但她依然能认出阿妈手腕上那枚青玉镯——那是外祖父送给阿妈的及笄礼。那一刻,她忽然想就此死去。
  “看什么看!”守城的士兵用枪杆捅了她一下,“那可是反贼的尸体!”
  她敏锐地捕捉到“反贼”二字。
  阿爸阿妈不是反贼。他们没有反。
  比萨踉跄着后退几步,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强迫自己转身离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邕州城比比萨想象中还要远。她靠着偷来的粗布衣裳混入流民队伍,跟着他们一路向东。玉扳指被她用麻绳穿了挂在脖子上,藏在破烂的衣襟里。阿爸的信她不敢轻易打开——透过薄薄的信封,草原文字在中原太过显眼。
  深秋的雨夜,比萨蜷缩在潞州一间破庙的角落。几个衣衫华贵的少年突然闯入,他们举着火把,脸上带着醉意的狞笑。
  “看哪,这儿有个小蛮子!”为首的少年一把揪住比萨的头发,“左边眼睛是琥珀色的!竟还是个异瞳!”
  比萨抿着唇剧烈挣扎,却被一巴掌扇倒在地。玉扳指从衣领里滑出来,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好东西!”少年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抢夺。
  比萨猛地咬住他的手腕,趁他吃痛挣脱,却被另外两人按在地上。他们用麻绳捆住她的手脚,像拖牲口一样把她拖进雨中。为首那少年瞧着她,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张老爷最喜欢这种异族小崽子了,能卖个好价钱。”
  其余少年闻言皆露出些许暧昧的笑。
  其中一少年似是想到什么,忍不住感叹道,“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张老爷,张世魁。
  阿史那·比萨永生都无法忘记的一个名字。
  张世魁表面上是潞州“宝昌号”的大东家,丝绸、茶叶、当铺、赌坊……只要有的赚,没有张世魁手伸不到的地方。书房里挂着知府题字“乐善好施”,背地里却做着贩卖人口的生意。草原妇孺充作“胡奴”,俊秀的少男少女套上链子,美名“金丝雀”。若是他喜欢,还真可做一顶金笼子将人圈养在里边。
  比萨被关进张府后院的一间柴房。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没有尽头。张世魁见了她,立即决定将她留下来专供自己玩乐。取名“琉璃眼”,赐她单独的房间,铐上手链脚链,亲自驯化。他偶尔回来一趟,每次都会来比萨的房间亲自慰问。逼她像狗一样爬行,逼她跪下磕头,端茶奉水,她宁死不从的个性让张世魁愈发兴奋,扬手就是一顿鞭子,等打得比萨动不了了,再把她扶起来,按住她的头往地上磕。有个新来的厨娘可怜她,偷偷给她送过几次伤药,却在一个雪夜被管家发现,第二天比萨就再没见过她。
  她开始学会顺从。
  寒冬腊月,比萨被命令在结冰的井边洗全府的衣服。她的手指生满冻疮,一碰水就钻心地疼。有天她实在受不了,把一件绸衫搓破了,管家当即命人把她按在雪地里,用藤条抽了二十下。
  “蛮子就是蛮子,教不会的畜生!”
  比萨趴在雪地上,血从背上渗出来,融化了身下的积雪。她盯着远处的围墙,开始在心里数日子——三个月零十七天,她已经记住了护院换班的规律。她闭上眼睛,心里想的却是——我要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开春后的第三个月圆夜,比萨终于逃了出来。她翻过围墙时摔断了左手腕,却感觉不到疼。玉扳指贴在她的心口,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中穿行,直到天光微亮。一队华丽的轿辇从街角转来,前头的仆从看见蓬头垢面的比萨,立刻挥鞭驱赶。
  “哪里来的叫花子!滚开!别冲撞了小姐们的轿子!”
  比萨踉跄着躲避,却不慎被石子绊倒,直接扑在了为首的轿辇前。轿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白玉般的少女面庞。
  “怎么回事?”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的泉水。
  “回大小姐,是个小叫花子……”
  比萨抬头,正对上轿中少女的目光。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眉目如画,鬓边一支白玉兰簪子在晨光中莹莹生辉。
  比萨感受到少女探寻的目光,迅速垂下了眼睛。
  “你要去哪里?”少女问她,好似并未发现她的异瞳。
  比萨的喉咙动了动,久未开口的声音嘶哑难听,她用标准的中原话回答道:“邕州。”
  轿中传来另一个稚嫩的声音:“邕州?离这里怕是有百里吧?”
  被称为“大小姐”的少女在仆从的搀扶下下了轿撵,示意侍女拿来一个荷包:“这里有些碎银子,够你去邕州了。”她顿了顿,“我叫陆婉清,若你到了邕州还有难处,可来陆府寻我。”
  比萨接过荷包,指尖触到少女柔软的掌心。她不知道该如何道谢,只能默然点头。轿帘放下前,她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在说:“姐姐就是心软,爹说了,草原蛮子都该……”
  轿辇远去了,十二岁的比萨站在原地,荷包里的银子硌得她手心发疼。她不知道这个给她银子的陆婉清,正是陆沉舟的长女。就像她不知道,命运正将她推向一个更加残酷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