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习惯这一切 ...
-
那滩污秽最终混入污水沟的浊流,连同那几根破碎的白茅,消失不见。裤脚的湿冷黏腻贴着皮肤,像掖庭本身,甩不脱的寒意。我提着空桶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沉。赵禾那冰冷的警告眼神,和刘病已被抱走时那双重新陷入巨大空洞的眸子,交替在脑中闪现。
回到西院,孙嬷嬷正叉腰站在院中,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我湿漉漉的裤脚上刮过。
“磨蹭什么?倒个水也倒一身骚!” 她没问缘由,也不需要问。在掖庭,狼狈本身就是过错。“刷恭桶的人手不够了,你,顶上!天黑前刷不完那排新的,晚饭就省了!”
晚饭是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菜汤。省了,意味着又要饿着肚子蜷缩在冰冷的通铺上,听着小菊压抑的呻吟和肚子的咕噜声。
刷恭桶的地方在掖庭最偏僻的角落,紧挨着污水沟的源头。气味浓烈得足以让刚进来的人昏厥。一排新送来的粗糙木桶,散发着新鲜的恶臭。没有手套,只有一把秃了毛的硬刷和刺鼻的草木灰水。
我蹲下来,将手浸入冰冷刺骨、气味冲天的灰水里。指尖瞬间冻得麻木,随后是针扎般的刺痛。抓起刷子,机械地刮擦着桶壁上黏腻的污垢。冰水混合着污物溅到脸上、手臂上,带来一阵阵恶寒和更深的麻木。
旁边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宫女,动作比我熟练得多,也沉默得多。她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皮肤被灰水和寒冷蚀出深深的红痕和裂口。她偶尔抬起浑浊的眼睛看我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认命的疲惫。
“新来的?” 她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别吐。吐了更饿。习惯了,就闻不到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刷着。指甲刮在粗糙的木头上,磨得生疼。胃里空空如也,翻腾的只剩下酸水。习惯。这个词像烙印,烫在心上。习惯寒冷,习惯饥饿,习惯恶臭,习惯恐惧,习惯……看着生命像草芥一样被碾碎。
傍晚,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回到通铺。小菊蜷缩在角落,背对着外面。我摸索着躺下,冰冷的铺板透过薄薄的褥子硌着骨头。霉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从刷桶处带回来的、洗不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包裹着呼吸。
黑暗中,隔壁铺传来压抑的啜泣。不是小菊,是另一个叫春杏的宫女,白天似乎也被派了重活。她的哭声很小,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呜咽。没有人安慰,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在这片沉默里,白天疯妇凄厉的“驱邪”声,木杖砸在□□上的“噗噗”声,还有刘病已那双被恐惧瞬间填满后又归于死寂的眼睛,无声地交织、回响。
我闭上眼,不再试图驱散它们。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让冰冷的沉寂将自己吞没。
活着,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缓慢的窒息。
许广汉父女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掖庭这潭死水,只激起微弱的涟漪,很快便沉没下去。
我的活计里,添了倾倒杂役房脏水这一项。那间破屋在杂役房的最西头,低矮、潮湿,墙壁透风。每次提着沉重的脏水桶走近,总能闻到一股劣质草药混合着汗味和绝望的气息。
第一次去倒水,是在一个阴冷的清晨。许广汉正佝偻着背,费力地劈着湿柴。他动作僵硬,每一次挥斧,那佝偻的背脊都绷得紧紧的,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痛苦。他脸色灰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柴火,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腐刑的阴影,彻底摧毁了他作为男人的一切。
许平君蹲在屋门口的小泥炉前,试图生火。炉膛里只有几缕呛人的青烟。她小脸冻得发青,努力用嘴吹着火绒,小手被熏得发黑。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往门里缩了缩。
我把脏水倒进指定的土坑。坑沿结着肮脏的冰碴。倒水时,眼角余光瞥见许平君迅速低下头,继续徒劳地吹着火。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
“离远点!倒了就走!磨蹭什么!” 负责杂役房的王太监尖着嗓子呵斥,手里拎着根细藤条。
我低头,提着空桶快步离开。走出不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许平君还在吹火,小小的身影在阴冷的晨光里,显得那么无助。许广汉劈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灰败的目光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女儿的方向,停留了一瞬,又木然地转回去,更重地劈下斧头。那一眼里,有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一种被碾碎后仅存的、微弱的牵绊。
这就是“罪奴之女”的烙印。
生活的重压和世人的冷眼,会一点点磨掉她眼中的惊惶,最终留下什么呢?麻木?还是像她父亲一样的死寂?我无法想象。历史的车轮,在碾过昌邑王的同时,也精准地将这对父女抛进了这无底的泥潭。他们的挣扎,微弱得连一丝波纹都难以激起。
给张贺院子送水时,我刻意留意了一下月亮门内。刘病已似乎被约束得更紧了,连着几日都没见他出来。赵禾的脸色比往常更阴沉,接过水桶时,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关于北苑废宫的流言,像霉菌一样在潮湿的角落里悄悄蔓延开来,说得有鼻子有眼。
“昨夜又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就在那断墙后面……”
“可不是,巡夜的老王头说,看见白影子飘……”
“……戾太子……索命呢……”
“……沾着那血的……怕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窃窃私语像冰冷的蛇,钻进耳朵。说话的人眼神闪烁,带着恐惧,也带着一丝隐秘的、指向性的恶意。风暴中心的孤岛,正被无形的黑暗和恶意包围着。张贺的“拼却残躯”,又能抵挡多久?
疯妇事件后,掖庭表面恢复了那潭死水般的“平静”。但水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赵禾对我的警告眼神,化作了实质性的疏远。每次送水,他几乎在月亮门刚开一条缝时就闪身出来,迅速完成交接,目光绝不与我接触,仿佛我是某种需要隔绝的瘟疫。院门紧闭得更严实了,再也窥不见一丝里面的光景。
刘病已彻底消失了。仿佛那个在阳光下苍白沉默的影子,从未存在过。只有张贺偶尔进出时,那愈发佝偻的背影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阴霾,提醒着那座孤岛的存在,以及岛上正在承受的、不为人知的压力。
孙嬷嬷指派活计的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额外的烦躁和刻薄。我的活计更多、更脏了。刷恭桶的时间延长,还增加了清洗染坊废弃的、带着刺鼻矿物气味和顽固污渍的破麻布。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冷水、灰水、染料水中,红肿、开裂,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一沾水就钻心地疼。疼痛也变得麻木,只是身体劳作时更迟缓的笨拙。
小菊背上的鞭痕结了痂,又添了新伤。她彻底沉默了,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的玻璃珠子。夜里不再有抽泣,只有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有一次,我半夜被冻醒,发现她蜷缩在角落,身体微微发抖,牙齿咯咯作响。我把自己那床同样单薄的破被往她那边拽了拽,盖住她冰冷的脚。她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反应。第二天天亮,她依旧沉默地起身,麻木地去做工。掖庭的寒冷,是从内到外,冻僵了血,也冻僵了心。
倒杂役房脏水时,我偶尔能远远看到许平君。她似乎渐渐“习惯”了。眼神里的惊惶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的、小心翼翼的沉静。她学会了熟练地生火,尽管柴火常常湿冷;她会帮父亲整理劈好的柴,小小的身体抱着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柴捆,摇摇晃晃;她甚至开始学着用粗糙的草茎编些小玩意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对着手里不成形的草编发呆。她的脸颊依旧瘦黄,但那份在困境中挣扎求生的韧性,像石缝里钻出的小草,微弱却顽强。
有一次,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白茅草絮。我正好提着空桶离开杂役房,许平君蹲在屋角收拾柴枝。几根白茅絮飘过她面前。她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轻盈的飞絮,眼中掠过一丝属于孩童的、纯粹的好奇。仅仅一瞬。随即,她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刻的纯粹,在这污浊的掖庭里,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像一颗露珠,随时会被碾碎。我的心底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活下去,才是这里唯一的法则。纯真?那是比食物更奢侈的东西。
关于北苑废宫的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孙嬷嬷等人刻意的纵容下,愈演愈烈。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底层宫女宦官中蔓延,而这恐惧的矛头,被隐隐地引向那个被高墙隔绝的院落。一种无声的、集体性的排斥和孤立,在死水之下形成。
直到那个下午。
我正将一大盆染坏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破布,在冰冷的井台边捶打漂洗。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裂口被碱性的脏水浸得发白、刺痛。突然,掖庭西头爆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哭喊,而是一种压抑的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
“抓住她!”
“快!别让她跑了!”
“……是那个疯婆子!她怎么又……”
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我丢下捶衣棒,朝着声音方向跑去,脚步却沉重得像灌了铅。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我。
人群聚集在靠近北苑荒径的一个岔路口。几个粗壮的宦官正死死按着一个在地上疯狂扭动挣扎的身影。正是那个袭击过刘病已的疯妇!她比上次更瘦,更像一具裹着破布的骷髅,头发纠结如乱草,脸上除了泥垢,似乎还沾着新的、暗红色的污迹。她嘶哑地嚎叫着,声音破碎不成调,但依稀能辨出“……花……白茅花……给吾儿……驱邪……”
她的枯爪般的手里,死死攥着一把东西——不是白茅花,而是一把沾着泥土的、不知从哪里抠下来的野草根茎!
“堵上她的嘴!” 一个管事太监尖声命令,脸色铁青,“晦气东西!怎么跑出来的?看管的人呢?等着吃板子吧!”
一块破布粗暴地塞进了疯妇的嘴里,她的嚎叫变成了沉闷绝望的呜咽。她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某个方向——正是张贺院落所在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诡异的、近乎执念的疯狂。
她被粗暴地拖走了,在地上留下一道挣扎的痕迹和零星散落的草根。
人群沉默地散开,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压抑。没人说话,但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都瞟向了那座紧闭的月亮门。流言,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种“证实”。那座孤岛,在众人眼中,彻底与“不祥”、“邪祟”、“戾太子冤魂”画上了等号。
我站在原地,井水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手上。看着疯妇消失的方向,看着地上散落的草根,再望向那座沉默的院落,心脏在麻木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驱邪?
这深宫里真正的邪祟,是吞噬一切的权力,是扭曲人性的规则,是永不消散的血腥和冤魂。而他们,这些挣扎在尘埃里的人,无论是疯妇、刘病已、许平君、小菊、还是我自己,都不过是这巨大邪祟的祭品,互相撕咬着,在无望中沉沦。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打着旋,掠过冰冷的井台,也掠过那座孤岛般紧闭的院门,最终消散在掖庭深不见底的阴影里。无声的吞噬,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冰冷、更绝望的方式。
习惯它,或者被它吞噬。
这就是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