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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切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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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陈平安。
名字是福利院的老师给的,她们取时或许希望我能平静安稳地生活,可现在,这名字成了对我生活最尖锐的讽刺。
三天前,我还在图书馆翻阅泛黄的《汉书》,为论文发愁。再睁开眼,就成了这个十四岁、同名同姓的掖庭粗使宫女。原主的记忆零碎而冰冷:胃里灼烧般的饥饿,骨髓深处的寒意,还有对“巫蛊”二字刻入本能的恐惧。
没有波澜,只有沉甸甸的茫然和不适。
掖庭的空气是凝滞的。
风穿行在低矮的土坯房间,带着陈年灰尘和隐约的,排泄物的气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铁锈般的甜腥。
那是血渗透进砖石的味道。
这里是汉宫的角落,专门容纳失势者,和尘埃般的、挣扎求生的底层。
“注意动作。” 一根藤条无声无息地落在我小腿上,留下清晰的灼热感。管事的孙嬷嬷,脸像风干的橘皮,眼神木然,“低头,看路,手脚快些。误了时辰,没有好果子吃。”
我的日子,始于冻僵手指的井水,终于清扫不完的污渍和搬运沉重的恭桶。每一天睁眼都无比绝望。
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第五天。
一个浆洗宫女,因“污损”了某处送来的一块不甚贵重的衣料。她被两个宦官拖到院中。没有言语。沉重的木杖落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起初有压抑的呜咽,很快变成断续的抽气,最后只剩下一滩微微抽搐的、不成形状的东西。
胃里猛地翻搅,我弯下腰,冰冷的稀粥混合着酸涩的胆汁,吐在脚边的石板上。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晦气。” 孙嬷嬷的声音毫无起伏,脚尖踢了踢我的腿弯,“收拾干净。掖庭里,命不比草芥金贵。”
旁边的老宫女们沉默地看着,眼神空洞。一个递来水桶和破扫帚。我的手在抖,用冰冷浑浊的水冲刷地面。暗红的痕迹混着浊黄,在青石上蜿蜒。水很冷,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常事。” 递扫帚的宫女声音嘶哑,“掖庭的地,靠血养着。”
那夜,我蜷缩在通铺角落,霉味和汗味包裹着。隔壁的小菊在黑暗里低低抽泣,她背上新添了鞭痕。白天那沉闷的击打声和模糊的血色在脑中挥之不去。史书上的词句,此刻有了沉重黏腻的质感。这不是故事,是正在被碾碎的命。我闭上眼,只感到一片冰冷的、无边的沉寂。
我的世界被圈在西边这片潮湿阴暗的土房。唯一的“放风”,是早晚两次,将沉重的热水桶提到掖庭令张贺院落的月亮门外。
一个老太监总等在那里,像一截枯木。他叫赵禾。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言语。他接过桶,倒水,塞回空桶,动作精准而沉默。
关于院里的“小主子”,掖庭里有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眼神躲闪。
“听说是……戾太子的……”
“沾着那血,张公公胆子真大。”
“小是小,可怜……”
“‘可怜’?噤声!沾上就是祸!李二家的,就因为多看了两眼,被派去刷夜香池了。”
“谁知道哪天……”
“那血”、“祸”、“谁知道哪天”……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底。我抱着空桶快步离开。
我知道他未来是皇帝,是“昭宣中兴”之主。但在这里,在所有人的感知里,他是一个巨大的、不祥的阴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负担。
张贺的院落,像一座孤岛,也像风暴中心。
一次,风无意吹开了月亮门。我瞥见院里,张贺牵着一个瘦小的男孩。是刘病已。洗得发白的粗葛布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发枯黄,脸色苍白得像蒙尘的纸。他安静地站着,微微仰头,望着被高墙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灰蒙蒙的天空。眼睛很大,很黑,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片茫然的死寂。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史书上的“养于掖庭”,原来是这样一幅画面。没有意气,只有被无形的重担压弯的幼小身躯,和一颗似乎过早枯萎的灵魂。
权力的风暴摧毁了他的来处,余波仍在侵蚀他残存的呼吸。
不久,我看到了新的尘埃落下。
许广汉父女被两个宦官像丢货物一样扔进西院杂役房。男人骨架高大,背却佝偻得厉害,脸上是彻底熄灭的死灰。他紧紧护着身边的小女孩——许平君。六七岁模样,碎花旧布衫打着补丁,小脸瘦黄,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清澈的眼里盛满惊惶,像误入陷阱的小兽,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
“昌邑王府的罪奴,受了腐刑的。以后劈柴担水。” 宦官的宣布带着惯常的冷漠。
人群有片刻的凝滞,随即是更深的沉默和避让。腐刑。胃里又是一阵不适的翻搅。那是比死亡更彻底的摧毁。许广汉的眼神已经熄灭了。许平君,她还那么小,“罪奴之女”的烙印已烙在身上。
孙嬷嬷指着那间破屋,对我吩咐:“以后杂役房的脏水也归你倒。离远点。”
我低头应下。又一个被巨轮碾过的家庭。昌邑王刘贺的废立,像投石入水,轻易将依附的小舟打翻。许广汉是,许平君是。而刘病已,就在不远处的孤岛上。这三个被命运抛掷的、带着伤痕的灵魂,陷在这深宫的泥潭里。
历史的车轮碾过时,可曾在意一粒尘埃的死活?
日子在重复的劳役、饥饿和小心翼翼的沉默中流淌。身体习惯了酸痛,感官似乎也钝了。看到角落可疑的暗色污渍,听到哪里又“处置”了人,心里也不再起波澜。小菊背上的旧痂叠着新伤,她不再哭泣,眼神和我一样,蒙上了一层灰翳。
给张贺院子送水的时候,成了窥视那片孤寂的唯一缝隙。
赵禾依旧沉默。刘病已偶尔被带出来晒太阳,依旧苍白、沉默、眼神空茫。但我察觉到,张贺看他的眼神里,那份沉重的悲悯和不甘,愈发深了。掖庭的平静下,暗流涌动。关于“北苑废宫不干净”、“戾太子阴魂索命”的低语,在潮湿的角落悄然滋生。
那天下午,我提着沉重的脏水桶走向杂役房后的污水沟。路过一片荒僻墙角,几丛白茅草在风里轻颤。突然,一阵癫狂到扭曲的哭笑声撕裂了寂静!
“太子!我的儿啊!娘来了!花…白茅花!驱邪!驱邪啊——!”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破絮的疯妇,从北苑荒草丛中冲出!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一把白茅花,脸上涕泪泥垢糊成一团,直扑向墙角——那个独自蹲着、瘦小的身影。
是刘病已。
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手中的脏水桶脱手砸落,“哐当”一声,污秽的脏水溅湿了裤脚和地面。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疯妇的动作快得骇人。枯枝般的手已死死攥住刘病已细瘦的胳膊。他僵住了,小脸惨白,空洞的眼睛被纯粹的恐惧瞬间填满,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扭曲如噩梦的脸。
“太子!我的儿!娘在!害不死!害不死!” 尖啸声中,指甲深陷皮肉,肮脏的白茅花被胡乱塞向他头脸。
“放手!” 赵禾嘶哑的吼声传来,他像一头受伤的老兽扑上去撕扯。几个粗役也冲了过来,场面混乱。
我僵立着,浑身冰冷,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疯妇手中无助地晃动。看着他胳膊上渗出的血珠,看着他发间沾上的泥土和茅草。看着那空洞被恐惧彻底撕碎、吞噬。
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不是因为目睹历史,而是一种冰冷的、无法挣脱的窒息感。又一个被吞噬后剩下的残骸。这疯妇是谁?是旧日惨案的幸存者?还是被夺走一切的母亲?她将深宫积压的怨毒,倾泻在这个同样在深渊里挣扎的孩子身上。
这宫墙之内,吞噬血肉,豢养冤魂,再驱使他们互相撕咬,永无尽头。
疯妇终于被制住拖走,凄厉的哭嚎在风中飘散:“儿啊!我的儿!白茅…驱邪…”
赵禾颤抖着将吓坏的刘病已搂在怀里,徒劳地拂去他头发上的污秽。张贺踉跄赶来,脸色灰败,一言不发。他取出一块素白旧帕,蘸了清水,极其轻柔地擦拭孩子胳膊上的血痕,动作小心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又像在擦拭无法洗去的印记。
我站在原地,裤脚湿冷,身体微微发抖。看着刘病已被抱走时那双重新陷入巨大空洞的眼睛。看着赵禾扫过我那冰冷无波、带着警告的眼神。看着地上打翻的脏水和散落其中、被踩踏的白茅花。
胃里的翻涌还在,但吐意被一种更深的寒冷压了下去。“这是常事。”老宫女的话在寂静中回响。
是的,常事。习惯这弥漫的血气,习惯这无边的恐惧,习惯这无声吞噬的规则,习惯……成为这深宫巨碾下,一粒不再挣扎的尘埃。什么历史,什么未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我,那个被杖毙的宫女,眼前的疯妇,墙角惊恐的孩子,并无不同。
我默默扶起水桶,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污水沟。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破碎的白茅,打着旋,无声地没入宫墙更深的阴影里。
这无声的吞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