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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人在意的死亡 ...

  •   疯妇第二次闹出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涟漪荡开后,水面复归凝滞,但那沉重却沉入了水底。

      掖庭的空气更冷了。不是节气变化,是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抑。关于那座孤岛的流言,不再需要窃窃私语。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共识在底层宫人间弥漫开来。路过那紧闭的月亮门时,脚步会不自觉地加快,眼神刻意避开,仿佛多看两眼,就会沾上甩不脱的晦气。连孙嬷嬷指派去那附近洒扫的活计,都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最终多半落在我这样无根无基的新人头上。

      张贺院落的门关得更严了。赵禾出来取水的动作更快、更沉默,那张枯树皮似的脸,绷得像块冷铁。偶尔能听见院内传来压抑的、短促的咳嗽声,分不清是张贺还是那个消失了的男孩。院墙根下,新长出的几丛杂草,也被踩踏得东倒西歪,沾着泥污。

      小菊彻底垮了。

      那晚的寒冷似乎钻进了她的骨头缝里。第二天起身时,她扶着土墙,身子晃得厉害,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发白。孙嬷嬷瞥了一眼,眉头拧起,嫌恶地挥挥手:“晦气!别过了病气给人!滚回铺上躺着去!没死透之前,活计照做!” 于是,白日里通铺只剩她一人,蜷在角落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破布里,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呼吸。夜里,那呼吸声更响了,夹杂着痛苦的呻吟,搅得通铺不得安宁。

      没人靠近她。春杏她们挪到了铺位的另一头,背对着,用沉默筑起一道墙。只有我,半夜被那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惊醒时,会起身,用豁了口的破碗,从冰冷的公用陶罐里舀一点水,摸索着递到她干裂的唇边。她意识模糊,只是本能地啜吸几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肮脏的领口。她的手烫得像炭,碰到我的手指,那热度灼得人心惊。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映不出半点光亮,只有一片浑浊的、燃烧殆尽的灰烬。

      “冷……娘……冷……” 她含糊地呓语,身体却烫得吓人。

      我把身上那床同样单薄的破被,又往她身上裹了裹。无济于事。掖庭的寒冷和疾病,是比孙嬷嬷的藤条更有效的杀手。

      第三天清晨,孙嬷嬷带着一个面生的老宦官进来。那宦官皱着鼻子,用手帕掩住口鼻,远远瞥了一眼通铺角落那团微微起伏的破布。

      “看着是痨病鬼样,” 宦官的声音隔着帕子,闷闷的,“别过了病气给贵人。按老规矩,抬出去。”

      两个粗使宦官应声上前,动作粗暴地将小菊从铺上拖下来。她软得像滩泥,毫无声息。一块看不出本色的脏布兜头罩下,盖住了她烧红的脸和枯槁的身体。她被像一捆无用的柴草,架着胳膊拖了出去,赤着的脚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刮擦着,留下几道模糊的暗痕。

      通铺里死寂一片。春杏死死闭着眼,身体微微发抖。我盯着地上那几道拖痕,胃里空空荡荡,没有翻腾,只有一种冰冷的、石头般的沉重。又一个。像被扫掉的灰尘。

      孙嬷嬷的目光扫过我们,冷冷道:“都看见了?掖庭不养废人!谁要是敢偷懒装病,这就是下场!干活去!”

      那晚,通铺角落空了。属于小菊的那点微弱气息彻底消失,只剩下更浓郁的霉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死亡残留的空寂。没人提起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掖庭的地,又用血“养”过一遍了。只是这次的血,无声无息,连“噗噗”的杖声都省了。

      倒杂役房脏水时,远远看见许平君。她正蹲在屋角,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很专注。走近些才看清,她是在用棍子,把几根散落的白茅草根茎,小心地拨拢到一起,拢成一个小小的堆。她的动作很轻,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是在玩?还是想学着生火?

      许广汉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劈着细柴。他动作很慢,斧头抬起落下都带着滞涩。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其缓慢地转向女儿的方向,在那堆白茅根上停留一瞬。那死灰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东西闪了一下,快得抓不住,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麻木淹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用力地劈下斧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响。

      这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像寒夜里的火星子,在污浊的泥潭里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我看着,心底那片冰冷的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了。活下去,在这里,已耗尽了所有力气。这点火星,又能亮多久?

      平静,是掖庭最昂贵的假象。没过几日,一股新的、带着铁锈味的紧张气息,悄然渗透进来。

      先是守卫掖庭宫门的兵卒换了人,面孔陌生,眼神更冷,盘查也更严。接着,平日懒散的王太监和几个管事,走路都带着风,脸上绷着,眼神里藏着一种既亢奋又惶恐的东西。杂役房这边,突然被勒令彻底清扫,连犄角旮旯的陈年蛛网都不能留。几个手脚不利索的老宦官,被骂骂咧咧地赶去干更脏更累的活。

      “上头……怕是要来人查了……” 一个老宫女在洗衣时,趁着监工太监转身的空档,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嘟囔了一句,浑浊的眼里满是忧虑。

      查什么?没人知道。但掖庭底层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有着本能的恐惧。每一次“上头来人”,都可能意味着新的清洗、新的罪名、新的“处置”。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流言都暂时噤声,只剩下更加沉重的劳作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

      张贺院落的门,破天荒地开了几次。张贺本人匆匆进出,那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宦官服似乎更空荡了,脚步虚浮,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他眉头紧锁,忧色几乎刻进了每一条皱纹里。赵禾跟在他身后,腰弯得更低,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折的弓。有一次,张贺在门口停下,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佝偻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赵禾慌忙上前搀扶,焦急地低语着什么。张贺摆摆手,喘息稍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担忧地望回紧闭的院门深处。

      那里面,藏着掖庭最大的“秘密”,也是此刻最大的“隐患”。风暴来临前,这座孤岛,正承受着最大的压强。

      我提着沉重的热水桶走向月亮门。赵禾依旧像截枯木般等在那里。接过桶时,他枯槁的手指比以往更冰凉,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飞快地倒水,塞回空桶,动作快得几乎慌乱。就在院门即将关上的瞬间,风似乎大了一些,将门缝吹开了稍许。

      院内,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葛布衣,空荡荡地裹着瘦削的身体。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只看到枯黄的头发和一段细瘦苍白的后颈。

      他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露出来的一角,是干枯蜷曲的、灰白色的——那是一根早已失去生机的白茅穗子。

      风掠过,带来院内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和更深沉的死寂。

      赵禾猛地将门合拢,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彻底隔绝了视线。他看也没看我,转身没入院墙的阴影里,像被黑暗吞噬。

      我提着空桶,站在紧闭的月亮门外。冷风灌进衣领,带走最后一丝温度。心脏在麻木的胸腔里,沉重地跳了一下,又归于死寂。

      风暴要来了。这一次,会吞噬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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