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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齐之以礼” ...

  •   第五章·“齐之以礼”
      陈嘉文从沙发上坐起,脸色还是苍白如纸,一个侍者不知从哪里出来,意欲扶着他站起,却听得他不冷不热的一句:
      “不必。”
      他一声令下,侍者哪里还敢近他半步,只能躬身站在他身后候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碗打翻了的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脱了鞋袜站起身来朝着内室走去,原来大厅正堂之后还有个偏厅内室,里头靠山围了个温泉池子,他也不解衣裳,就这么直接坐进去泡着,有人站在屏风后面吩咐道:
      “将那香与先知燃了。”
      几个侍者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整个内室里便云缭雾绕,弥漫着一股淡淡烟熏气味,陈嘉文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拾了水面上一朵落花细细嗅着,池边突然荡漾开几圈涟漪,昏黄的灯光下一只龙纹和田玉扳指在水里透出圆润的光泽。
      “你倒是对这个小孩上心得很。”
      “这些年来陛下身边的人也未曾少过。”
      “到底是些不能长久的床笫玩宠。”
      “也难有人能如陛下一般洪福齐天。”
      “……仲辛……”

      陈伯章有一双长得极好的丹凤眉眼,可从小到大只有二弟仲辛敢与他对视,宫内人都说他是“真龙天子雷霆之威”,可是他内心比谁都清楚,一母同胞的二弟仲辛才是那个真正能天人交感的人,他不过是捂嘴的功夫堪称行家。
      他不是不知道,明里暗里多少人说他阴狠毒辣,一道朱墙内外哪里没有他兄弟姊妹的尸首?这些年他看在眼里,娇生贵养出来的哪一个不是耽于玩乐不思上进之人?父皇如今正值壮年,可百年归老之后难保这群人不会被些风言风语迷惑,做出危害这江山社稷的事情来,他不能赌也不敢赌,所以哪怕是尚在襁褓的十三弟也被碾死于滚滚车轮之下,那是宫里最后一个孩子。
      直至最后他要将仲辛亲手鸩杀,某一晚便端着七窍玲珑壶到仲辛寝宫,宫人跪下叩首行礼应道二殿下在后园赏月,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往后园走,到了一道圆月拱门前他突然心有不忍,他想自己处理二弟尸首,到底是骨血兄弟,总不叫他人来经手,有辱了正统血脉。

      他挥退侍人,踏过卵石小路,到了尽头就看见他的二弟正对着月亮发呆,他突然觉得仲辛待的地方好小好小,明明有着通天的本领可还是只能待在这个小小的皇宫里,就连那一方天空也不属于他——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说到底都是皇帝的东西。
      他突然有一些慌张,明明以前亲手勒死六妹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感受,他对自己在骗人突然有了一些实感,还有很多愧疚,他又不是第一次亲手杀人,可还是手脚发冷,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明明等下要死的是仲辛,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一步一步踩在荆棘之上。
      “仲辛今夜有意赏月,未知皇兄可否赏面?”
      等一下吧,就陪他看一下吧,看一下又能怎样呢?反正他都要死了。
      “然也。”
      他们都没有坐下,可是天上哪里有月光呢?仲辛在撒谎怎么连个侍者也敢说瞎话,该杀该杀!他心里有一种杀人的恐惧也有一些烦躁,他不知道仲辛在打什么鬼主意,莫非是要拖到他心软吗?可是他杀了好多人,有至亲也有未曾谋面之人,只是觉得有一点儿威胁就要除掉,他何曾心软过?
      他看不下月光,但是又做不到强行把酒灌进仲辛嘴里,连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敢靠近他,只有仲辛一直陪他这么多年,还能在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轻轻帮他揩掉脸上血渍又给他一个拥抱,他每次睁开眼找的就是仲辛,只要还能看到仲辛那双眼就确定自己还活生生地在这世上——可如今为了坐稳帝位,连仲辛,也杀得。
      “皇兄,你道这世上之人,如何尊称皇帝?”
      “……真龙天子。”
      “皇兄,先贤道这皇位,如何能够坐得安稳?”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那么还有什么比一位天子能召得真龙呼风唤雨更得民心的呢?”
      他看见仲辛扭过身来就连忙移开视线,不知道看哪儿眼睛就盯着角落里那棵银杏树,是和仲辛幼年时一同种下的吗如今也这么大一棵了,耳朵却听得仲辛带着笑意说:
      “伯章哥哥,仲辛且来扶你,稳坐江山。”
      他飞也似的落荒而逃,七窍玲珑壶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他从小到大未曾有一次如此失态,他不敢看仲辛的眼,他不知道仲辛知不知道自己要他死,他心也乱思绪更乱,回到寝宫竟睁着眼睛看了一宿的夜烛落灯花。

      他是贪权,也承认自己多少将“为了江山社稷”当做理由屠戮手足,他要的东西就要百分百地能拿在手里,他不在乎为了达到目的能付出多少,因为他本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得失权衡者——可是仲辛,要怎么算呢?仲辛把这皇位都拱手让他,那他还能和仲辛怎么算呢?
      真心是没有办法算的。
      后来他如愿登基,仲辛隐在殿后唤龙而来,霎时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大作,举国上下无不听得沉闷龙吟震慑心神,他们看不见龙,但是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云雨雷电难道不是只有神人感应的天子才能做到的吗?于是他这皇位一坐就稳坐了四十年——谁敢有悖于天命?
      那晚他宴后酒醉,脚步虚浮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仲辛寝宫,仲辛还是在后园赏月,他的仲辛就在这里,皇宫实在是太小太小,他猛地一激灵,此后数年大费周章为仲辛造了临月楼——一位勤于政事廉明伟正,爱民如子节俭朴素以至于天降祥瑞年年风调雨顺的好皇帝为他的弟弟造一幢高楼如何不是能够理解的呢?于是坊间又流传他兄友弟恭手足情深……

      直至陈仲辛七十岁那年冬,又是瑞雪兆丰年,陈伯章却在宫里大发雷霆,一连杀掉了好几个大御医,药也灌下去针也扎下去,陈仲辛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灰白,他一边忙于政事一边要为陈仲辛寻医问药,整宿整宿地翻来覆去睡不着,竟神差鬼使地披了衣到藏书阁去,孤注一掷要在这万万卷藏书中找到医治陈仲辛的法子,这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什么都做了但是没办法和什么都不做等死是不一样的。
      他本就已经年迈,身体早就不是以前拔山扛鼎的体质,一双老眼又昏花,就算是十个侍女来掌灯也看不清,也不好说是不是因为泪眼朦胧,反正几行字怎么看也看不完,也许打救陈仲辛的方子就在其中,但是面对这浩如烟海的藏书到底答案在哪儿,陈伯章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他强撑着从亥时看到卯时,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是天要让陈仲辛死一样,一百多个臣子老老少少一人少说看了四五本,从天黑看到天亮,从就寝看到早朝,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满朝文武仿佛都被陈伯章感染,陷入一片绝望之中。
      他望着鱼肚白的天空,内心一片死寂,跌跌撞撞冲到门口三跪九叩仰天大喊:
      “龙,龙,你救救我弟仲辛,求求你救救我弟仲辛啊!”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奇迹,没有祥瑞,什么也没有,满朝文武只当他是思弟过切一下情绪失控,龙怎么会去救除陛下之外的人呢?龙只会救真龙天子。
      他又一次在众人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到临月楼去,却不想在临月楼前看到侍女烧金烧银,沿路点了长明灯插了线香蜡烛,正中“临月楼”好大一块黄花梨牌匾之上还挂了丝绢白花一朵,俨然一副丧事模样,他一下子气上心头,捶胸长啸一声,发疯似地往里冲,嘴里念念有词“仲辛没死仲辛没死”一脚踢翻好几盏灯,到了内室更是看到陈仲辛床前白幔缥缥,他抽出祖传宝剑来胡天胡地又挥又割又砍,看到他床头那好大一个“奠”字更是怒火中烧,一下出了死力气往那“奠”字上扎,却不想宝剑扎上去先是凭空喷出好多血来,一个世人从未听过的可怕声音从房间里回荡出来,那声音叫人胆颤心惊,有些身子弱的侍女侍童登时七窍流血而亡。
      陈伯章的右耳当场就失聪了,左耳也耳鸣得厉害,他见到那些血溅到陈仲辛的身上,陈仲辛竟顷刻恢复了血色,两鬓斑白的头发也变得乌黑,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莫非这是龙……的血吗?龙血就能让陈仲辛起死回生吗?他一下计上心头,大喊着发号施令:
      “尔等群臣皆与我上拔剑!”
      他见到余下无人敢动,又大喊着:
      “助朕……除妖者,即官升一品;凡亲族之系狱者,即释其罪!”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忠君也好,为利也罢,一群人海潮似地涌上前来,刀枪剑戟统统往这“奠”字招呼,一时间哀嚎遍布,陈伯章惊奇地发现,这哀嚎声不仅来自那只看不见的畜生,还来自他的那些臣子们——那些被龙血溅到的臣子们竟尽数化作森森白骨,皮肉刹那如融冰一样消化,人血也好龙血也罢统统流到陈仲辛的身上,仿佛把陈仲辛泡在一个血池子里——对!血池!
      他现下无疑是疯魔了,他弯腰拾起那些没有扎到“奠”字上的刀枪剑戟又往上扎,越来越多的血顺着他的手往下流,他好像再也听不到半点哀嚎声四周静悄悄,直到他筋疲力尽地摔倒在陈仲辛的病榻下,发现陈仲辛的样子已经变回了他第一次在后园见到他的样子,那如果,让陈仲辛服用龙血呢……?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是还有什么办法能救陈仲辛吗?他只能孤注一掷地掰开陈仲辛的嘴,反复扭动着墙上的刀剑,更多的鲜血顺着刀剑往下流,他卡着陈仲辛的下巴把龙血灌进去,他从来不会有错,他是皇帝,连生死也必须由他来掌控!他看见陈仲辛的头发疯狂生长又衰退,整个人从婴幼儿又瞬息变作干尸,人的一切生老病死在陈仲辛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陈仲辛的躯体反复呈一种扭曲状,活人的骨骼结构是不可能扭曲到那种程度的——就好像,好像有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在陈仲辛的体内扑腾着,只是披着名为“陈仲辛”的皮囊。
      他看着陈仲辛在不停地切换着死与生的状态,墙上的鲜血还在不停地奔涌而出,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不归路,若说只有仲辛是真龙天子,是因为他有一双看得见他看不见的东西的眼睛,可是我陈伯章为国为民夙兴夜寐鞠躬尽瘁为何我却当不得?!那当是这苍天大地还有这看不见的畜生瞎了眼!你们选错了全都选错了!
      他一下扑到那墙上去拔出一柄错金铁短剑来,果不其然又是鲜血奔涌,他凑上前去发狠地吮吸着龙血,一阵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痛从喉头烧起迅速遍及全身,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勒着脖子,这是六妹的死法;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滚滚马蹄车轮踏遍,这是十三弟的死法;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溺水却求救无门,这是三弟的死法;他又觉得自己从高高的山上摔下悬崖粉身碎骨,这是十妹的死法……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在极致的痛苦中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我的那些兄弟姊妹们的感受。
      到最后那阵痛苦终于慢慢结束,他浑身颤抖着坐起来却发现原本寂静无声的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嘈杂,他听到血流听到市井小贩刮鱼鳞,他的眼睛可以从临月楼望到边疆,他举起手摸自己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变得比壮年时期还有力,他扭头一看,仲辛倒在血泊之中双眼紧闭可是已经明显听得见他的心跳呼吸,他内心突然狂喜,谁敢说他不是真龙天子?他就是!
      他单手抱着陈仲辛从临月楼里走出来,沿途已经没有人候着了,他把些没烧完的金宝银宝线香蜡烛堆在门口,又把香油泼的到处都是,最后借一张黄纸引了火将这临月楼烧了个干干净净,他站在这熊熊烈火前,眼睁睁地看着火烧到某处时却兀地变了颜色,又是一阵渗人哀嚎,火却烧得更旺,渐渐地火舌舔上去便再听不见了,只剩幽蓝的火后来被一场天降大雨熄灭,他抱在怀里的陈仲辛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
      ……
      即将又是一年春,坊间人人做起卖话本的生意,还有做皮影的、说书的、卖画的、唱戏的终于赚得盆满钵满回家过年,人人都说那天听到的诡异哀嚎乃是万岁大发神威在宫中除妖,将诸多贪官污吏一一连根拔起株连九族,当场就在丹陛被施以斩首之刑,真可谓血流成河,于是处处歌舞升平海清河晏,粟红贯朽之年更是宣布轻徭薄赋,兴修水利,按丁均田,废除九品中正制设立科考制度,人人学而优则仕……真是好一幅盛世之景!而最为人所称道的还要数这位万岁在驾崩后竟仿效上古圣贤以禅让制禅位于一个出生寒门的六品文官,好!好!好!好一个天下为公!

      “杨泉倒是把这个知识点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杨泉,冷若冰霜似的一张脸嘴角上扬了四个像素点,一个侍人在屏风后头禀道:
      “启禀先知,人正在旖山小亭睡着。”
      他“嗯”了一声,一双杏眼抬起看着陈伯章:
      “陛下不若与臣共浴?”
      陈伯章愣了愣,伸手去轻揉他的头:
      “乱讲。”
      说完站起来朝室外走去,过了一会儿听到一声闷响,陈仲辛的衣裤湿淋淋地裹成一团扔出来,一坨地摊在那里,他接过侍人递来的玉盆把那一坨东西拎起来放进去,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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