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熙录》柳之海

13、倾诉

　　王可气焰萎靡下来，身子一缩，整个人冲进了雾蒙蒙灰扑扑的雨里，周身的柳绿烟红也暗淡了些。

　　中年男子自知理亏。
　　他也是被逼急了，小男儿的亲事步步迫近，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胡搅蛮缠敲出一笔。
　　他今个来，特地挑了个朝霞小雨天，就等着凭借着乡里乡亲你一言我一嘴，用唾沫口水把齐止南和云锦熙钉上土黄泥墙，逼得两人立下字据欠条，再吐出个五两赘礼。

　　他不常来云村走动，倒是千算万算，可慌张之下，却是忘了齐村和云村风俗不同。
　　云村这边亲事章程更完整，新妻夫要在村头领结亲书，上面什么都写的明明白白，就防着夫家扯皮。

　　当时云岩是一条龙替云锦熙包办，五两赘礼也是她出，没让云锦熙沾过手。
　　王可就想着，赌一把云锦熙初成年，不懂事，虽然是个泼头无赖，但肯定斗不过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寡夫。
　　只要他哄着她签了条子，哪怕村长云岩来了也没法子!

　　可是没想到——
　　这小子不仅自己机灵得紧，到后来，又有那么多人帮衬她对付他，未赘前家里一向最乖顺的齐止南也翻了一番面孔，妇唱夫随起来!

　　王可怨恨地向后呸了一声，恶气声唱道:“你个没良心的!没出息的!眼巴巴地给女人当玩意用，没考虑过一点你的夫家，你的爹爹，你的哥弟们!你等着，我咒你，你必定被你妻主玩弄又抛弃，成为个活寡夫!”
　　“我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了，居然说出各不相干这种话!你以为我稀罕你，我也不要你这种不孝男在眼前赖皮赖脸的，我还怕你气煞我半条命来嘞!”

　　中年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一双眼像绿头蛇一样锚住齐止南，温吞吞低语。
　　“你别以为你出息了，你不一样了，以后还不是要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齐止南站在屋檐下，半个身子躲在云锦熙身后，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灰凌凌的天幕下，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男人，阴沉沉地，对他咒骂着。
　　这是他的父亲。
　　一个黑潭冰窟里的恶鬼，一个走在他前面的影子，向齐止南索取着更鲜活的生命。

　　身前是少女温热的气息，齐止南空洞恐惧的心安定些，转而把脸埋到她的背上，躲开王可的视线，也避开父亲的恶言。

　　王可骂骂咧咧地走了，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就散了大半。

　　云淼还在原地，有些踌躇不决。

　　云锦熙本想关门，瞥到她，出声问。
　　“云淼，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
　　云淼找了好一番理由来解释。
　　“你不是说你屋子修好了等我来看吗？我今个就来看了，怎么？不欢迎我？”
　　黑皮少女抱臂，但眼睛盯着脚尖。

　　云锦熙摇了摇头。
　　“我可没说不欢迎你，但今日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家暂时没办法招待人。”
　　“下次来吧!”

　　“搞得我多不识眼色一样……那我回头一定要看看你屋子修好没。”
　　云淼讪讪走了。

　　云锦熙赶紧关上门，转头一看。

　　齐止南此时低着头，捂着脸，身子止不住轻轻发抖。

　　少女有些慌张，问道:“齐止南，你抬起头来，我看看伤势。”

　　齐止南像尊在风中摇摆的白瓷像，下一秒就要摔到地上碾成粉末，消失不见，不言不语，没有反应。

　　云锦熙一急，直接一手捧住了他的下巴，向上一抬，有点硌手。

　　面前触目惊心。
　　少男脸色是白皙的，皮肤又薄的像纸，刚才被王可用劲一扇，左脸颊已高高肿起来，红的紫的，比酱料更甚更浓更稠，混着一起来了。
　　齐止南病了一遭，又削瘦些，眼帘低着，下巴尖尖，唇瓣苍白，衬着那伤痕可怖极了。

　　云锦熙泄了气，心里一酸，对他说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少男拼命摇头。
　　他嘴笨，但也尝试辩解。
　　“不是妻主的错，是我的错，我的爹爹这般无赖……”
　　齐止南试图再次低头。
　　现在他的容貌，实在太骇人了，不能惹妻主厌烦。

　　云锦熙叹口气，扬起一个笑脸。
　　“我们先处理你的伤，这样僵着不漂亮，是不是？”

　　齐止南点点头。

　　云锦熙今个上午完成了厨王争霸系统布置的日常小任务，终于又攒了五积分，不是零蛋了，正打算换点硬通货作为启动资金——金银财宝之类，用来开启她的特级厨师之旅。
　　然而，这美食之旅又要延期了。

　　云锦熙毫不犹豫地换了商城里的伤药。
　　【活血化瘀膏:来自某武学第一的医师的手下。物如其名，活血化瘀，半日内起效。要是不好用，可以来线下真人快打我，我们当面较量一下，某武力高强的医师如是说。】

　　少女藏住手心里的药膏，装模作样地去找了一番，回来后把少男按在椅子上，自己半弯腰。
　　“我找到了药膏，你别动啊，我给你擦擦。”

　　齐止南心生疑惑，这家里东西他都一清二楚，哪里冒出来了药膏，又不敢质疑妻主。
　　少男虽然怕丑，但是识得大体，乖顺地抬起脸，等待云锦熙折腾他。

　　少女手心托着他的腮，凑近了他一些，指腹沾了水绿色的药膏，轻柔地蹭过他肿胀的脸颊，蜻蜓点水一般。
　　她身上的味道，指尖的清凉，专注的眼神，吓得齐止南连忙闭上眼，鼻尖微动。

　　齐止南心里惶惶不安，这种感觉和刚才被父亲咒骂时的恐惧完全不同，和那天云锦熙在午后窗前剪油纸带给他的一样。
　　太过欣喜快乐，以至于害怕失去，现在便想逃窜走。

　　云锦熙此时很尽心，多是疼惜一个濒临破碎的花瓶，竟然忽略了对面不只是一副皮囊，更是一名有血有肉的少男，有着一颗扑通扑通的少男心。
　　等涂抹完了，云锦熙猛然想起这件事，有点尴尬，于是把药膏塞他怀里，嘱咐他。
　　“这个药你保管吧，以后万一不小心磕着摔着了都能用。”

　　齐止南收进袖中，对云锦熙说道:“妻主，你受累了一上午，快去吃些东西吧。午饭已备好的，正等着你回来呢，只是被我爹爹打乱了……”
　　少男咬唇。

　　云锦熙不赞许地摇了摇头。
　　“你别把事情揽自己身上，错不到你身上去……”
　　说道一半，少女突然发现她和齐止南太像了，一样的喜欢自我谴责，于是倏地熄火。

　　齐止南垂首。
　　“那毕竟是我爹爹……我对不起妻主，惹了那么多麻烦。”

　　“好啦好啦，我们先吃饭吧。”
　　云锦熙坚信没有一顿饭解决不了的事情，实在不行，就两顿三顿。

　　齐止南把桌子扶起，又扫了地，盛了饭出来。

　　云锦熙看到那寡淡的饭，不禁怀念起现代社会的方便面，麻辣烫，炸串烤串……

　　但是她还是坐了下来，开始扒拉饭。
　　一口下去，怨念消除。
　　系统出品的米就是好吃!

　　对面的齐止南还斯斯文文地吃着，云锦熙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

　　少女擦了擦嘴，等对面的少男吃完，才站起来，没想好要去干什么，就被齐止南用言语拦住了。

　　少男放下筷子。
　　“妻主，我有事想和你说。”

　　“欸？说吧。怎么了？”
　　云锦熙疑惑。

　　齐止南不言，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却没洗，转而抱着个陶罐出来了，轻轻放在厅堂的餐桌上。

　　云锦熙认得这个陶罐，更是懵了。
　　“这不是腌菜罐吗？我们饭都吃完了，拿腌菜是有什么打算吗？”

　　少男咬唇，拆开封口。
　　陶罐里不是黑乎乎的腌菜，而是棕色铜钱，沉甸甸的，一满罐。

　　“欸欸欸!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少女差点跳起来。

　　齐止南轻声解释。
　　“妻主，这是我未赘过来时在夫家攒的陪礼，都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为什么给我？”
　　云锦熙理解他之前的警惕心，但不明白为什么他现在愿意把他唯一依仗的底子全给自己。

　　“妻主，你收下吧。我知道家里紧张，你是当家的，比我更需要这些。”
　　少男急切，眼眸湿漉漉的。

　　“我……”
　　云锦熙真的想收，毕竟她打算换启动资金的积分用来给齐止南买药膏了。

　　“好不好……”
　　齐止南见她犹豫，趁热打铁。

　　“好吧好吧。”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云锦熙无奈答应。

　　等到夜明星稀，两人还没睡下，于是也未熄蜡烛，为了通风，暂时没有关窗。

　　齐止南坐床尾，又在整理柜子里的衣物，云锦熙在床头仔细研读着地契。

　　少女抬眸一看。
　　少男脸上药膏被吸收，现已消肿，只有淡淡的红痕。他侧颜隽秀，正抚摸着一件红衣裳，眼里藏着云锦熙不太懂的东西。

　　云锦熙记得那红衫。
　　当初结亲仪式上，齐止南便是穿着它，和她拜了堂，敬了茶。

　　她有些好奇，于是发问。
　　“止南，这衣裳剪裁得体，刺绣精致，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云锦熙觉着这是合理猜测，今个听了很多齐止南的家庭和过往，寡夫和三个男儿以刺绣谋生。

　　齐止南慌张地把衣服藏到背后，喃喃称是。
　　“妻主，是我在赘前自己挑的布料和花样，也是我自己绣出来的。”

　　“你真厉害。”
　　云锦熙真诚夸赞。

　　“算不得什么……”
　　齐止南抿唇羞涩一笑，可陡然落寞下来。
　　“这些花样，是爹爹教我的。”

　　“他……待你好过吗？”
　　少女不明白。

　　“亲人之间，好坏的界限都模糊了。从我记事起，爹爹就是这样泼辣阴沉，哥哥说爹爹曾经是温柔体贴的，我没见过那样的他。”
　　“他教我们绣东西，学成后，每日都让我们从天亮绣到凌晨，把眼熬红了，钱却没有给我们见过几次。”
　　“我结亲时，他没打算出陪礼。我自己攒的被他发现，他便要来索要。”
　　“打骂是常有的事情，只有弟弟能他几分好脸色看。我性格不讨喜，手腕又绣出了毛病，还是二男儿，他最厌烦我。”
　　“从我的名字，便能知道些。”
　　齐止南越说越木然，仿佛置身事外般冷静。

　　“齐止南……”
　　云锦熙小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止南，止有坚守的含义，南是光明的意思，连在一起，就是坚守光明。”
　　少女脑袋飞速运转，这样说道。

　　齐止南抬起小脸，落下清泪，飘到少女身前，俯在她的膝头。
　　“妻主……妻主……”
　　“我已和爹爹各不相干。今后，我只有你了。”
　　他声音悲戚，但又含着些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