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十万北亭

2、安阳桥上

　　廉怀弈，就是林宥从其他人那里打听来的小将军，此时刚过二十岁。
　　廉家本是车夫出身，廉家祖父廉涤军靠军功一跃升至中军将领，又因火海孤骑救护先皇有功，开国之战后，官拜大元帅，廉家从东昌老家举家搬迁至寿阳都城。廉怀弈出生时，廉家早已跻身寿阳望族之列，虽是新贵，但毕竟手握重兵，声名远扬，如日中天。
　　不过，廉怀弈是个女将军。
　　从她出生起，廉家绝后的传言就甚嚣尘上，加之后来朝堂风云变幻，家业一时败落。因此，她自请戍边，在外三年，从未归家。坐下的银鬃马踏进寿阳城时，廉怀弈竟一时记不起廉府的方向，只看到周边两司放起的巨大天灯，入夜点火后，看起来像两座要塞岗哨。只不过，这里有人群热闹熙攘，要塞上却只有月光。
　　原来是三年有半，已是踏青时节了。
　　“将军，”沈段驾马凑近，她是廉怀弈的亲兵，刚满十九，她低声说，“昨晚飞书急报，要我们午时三刻前进宫面圣。”
　　廉怀弈把手搭在额前看看天色，轻声答道，“我想慢慢走去，又怕耽误百姓游京。罢了，你让大家都小心些，别冲撞了人，我们快些过安阳桥。”
　　一路上，她感到无数双眼睛在抬头打量，或敬服，或感叹，或讥讽，这些她都在军营见过，并不新鲜，反正那些议论化不成战场的烟和血，根本沾不到她的铠甲银边。她往两边看去，有时碰上友善的眼光，就微微一笑。
　　走过抚阳司，一座富贵堂皇的桥豁然在她眼前铺开，汉白玉铸就的桥身与桥身上的鎏金藤文轻走水波之上，恍如玉液流动，榫卯上嵌的几十座石狮怒目圆睁，仿佛要将从这桥上过的百姓士官都剥去一层皮，赤条条的方可进入。
　　马走桥头，对岸闪出一道人影。
　　银鬃马在战场上历练惯了，猛地抬起前蹄，不安地喷了喷响鼻。
　　那人站直，满脸的皱纹里堆出一点笑意，蟒纹补子上的金丝掐作蟒形暗涌，他腰间挂着宫廷玉佩，外罩黑绿狐裘，一顶黑帽将他的身份尊容高高顶起，他弯着腰，浅作一揖。
　　“老臣徐钺，恭迎廉将军大捷回宫。”
　　廉怀弈认得他，内廷徐钺徐大总管，他已年过五十，自先皇在封地做王爷就跟着伺候，当朝皇上圣体抱恙，也对他仰赖不已，是彻头彻尾的御前红人。
　　他又开口道，“请将军下马卸甲。”
　　早有人捧了觐见的文臣外袍来，材质软得像水，廉怀弈不适应。她把马缰交到沈段手里，刚欲转身，就被徐总管止住，他道，“沈副将也要应召进宫。其余人等在宫外候旨。”
　　沈段轻轻倒抽一口冷气，手足无措地看着廉怀弈的背影。
　　廉怀弈面色如常，点点头道，“劳烦徐大人带路。”
　　银鬃是头认主的好马，它被其他副将牵着跟不上去，有些着急，只能发出低沉的、哀哀的嘶鸣。廉怀弈本打算目不斜视走过去，可还是被这嘶鸣声勾得心软，往银鬃那边瞟了几眼。
　　徐钺看到，心里又有些嗤笑，这姑娘神色庄严，但感情用事，一身的武将习气，跟她祖父倒是有几分神似。
　　廉怀弈和沈段转过最后一个角门时，御书房的牌匾已经跳到眼前了。这时，徐钺却突然几步上前挡住了她们的去路，指向西侧门的方向。他面容恳切，姿态平和，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皇帝今天龙体欠安，正在太后宫中休憩，太后听闻二位将军大名已久，特请将军到太后处，与皇上、太后相见。”
　　沈段并未多想，廉怀弈却突然说，“若如此，我二人风尘仆仆，一时匆忙，恐怕冲撞龙体康健，末将自请在此等候圣上召见。”
　　“太后与圣上早知将军入关疲惫，特命老臣备下酒席，正待二位将军入席。”
　　酒席？
　　廉怀弈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定定地看着徐钺，缓缓摩挲着腰间本该是佩剑的位置。沈段知道，廉怀弈有时思考战局、权衡战术时就是这个模样。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盯着徐总管可是大不敬，沈段急得想在背后用手捅自己的将军。
　　徐钺似乎并不意外，他带着谦卑的笑意回看廉怀弈，不发一言。
　　你是自己走，还是被架着走？
　　日头又高了一点，宫廷道路与景致在沉默和热浪里烧灼。
　　说话啊，将军！
　　就在沈段背后即将渗出冷汗之际，徐钺突然笑了一下。
　　他从蟒袍深处抽出一卷玉质策轴，两端龙形的汉白玉漾着三分日光。 “险些忘了，这是陛下亲传手谕，还请将军细看。”
　　跪下接诏时，廉怀弈的心已经转了十八个来回。合该殿上见君的当口，却被一位内侍引到后宫先见太后，如此突兀，不得不防。幸而有手谕，不然，她可得和这位徐总管好好僵持僵持了。
　　于是终于无话，三人转身，从午时的骄阳里，踏入墙影重重的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