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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甲板上的海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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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禾几乎是飞奔回外婆家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混合着雀跃、紧张和对未知的忐忑。
她冲进房间,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长袖长裤?
她带的都是夏天的轻薄衣物,唯一能算长袖的只有一件薄薄的防晒服和一条运动裤。
帽子?
她翻遍了行李箱,只找到一顶平时用来遮阳的宽檐草帽。
“禾禾?你这火急火燎地干啥呢?”外婆被她的动静惊动,探进头来。
“外婆,我跟人约好了,要出海看看。”温禾一边往身上套运动裤,一边语速飞快地解释,“就去一小会儿!傍晚就回来!”
“出海?”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担忧,“跟谁?码头那帮人?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你一个姑娘家”
“不是那帮人,是和许成舟。”情急之下,温禾脱口而出。
外婆愣住了:“是他啊,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唉,你小心点,别给他添乱,听他的话,大海可不是闹着玩的。”外婆没有再阻止,只是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我知道的外婆,我一定小心。”温禾匆匆应着,抓起那件淡蓝色的防晒服和草帽,又把防晒霜胡乱在脸、脖子和手臂上抹了一层,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再次冲出了家门。
时间紧迫,她一路小跑,心跳得比刚才还快。码头的喧嚣声越来越近,她远远就看到“顺风号”还停在那里。
甲板上已经不见许成舟的身影,只有高压水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水管里的水还在滴滴答答。
温禾跑到船边,扶着膝盖喘气:“许成舟,我来了。”
船舱里传来一阵响动,许成舟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色的、耐磨的旧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看了一眼码头上气喘吁吁、包裹得像颗粽子的温禾,尤其是那顶略显滑稽的宽檐草帽,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没说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她手腕上露出的白皙皮肤和那双崭新的运动鞋,眼神里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淡漠。
“上来。”他言简意赅,声音没什么温度。
温禾赶紧笨拙地爬上船,甲板湿漉漉的,带着冲洗后的清新水汽和残留的淡淡鱼腥味。她小心翼翼地站稳,好奇地打量着这艘即将承载她冒险的“座驾”。
船身确实很旧了,蓝色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的铁锈色。甲板狭窄,堆放着一些卷好的粗麻绳、几个空塑料箱、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锚,还有刚才她看到的那个工具箱。船舱低矮,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一张窄小的床铺和简单的炉灶。
“那个,我能参观一下吗?”温禾忍不住小声问,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
许成舟正弯腰检查着船舷边一个固定缆绳的铁环,闻言头也没抬,只丢过来两个字:“随便。”
得到允许,温禾像得了特赦令,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
她先探头看了看船舱,里面空间逼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固定在船壁上的窄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和薄毯。一个小小的煤气炉灶,旁边放着几个搪瓷缸和碗筷。角落里堆着几个塑料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柴油味、木头腐朽味和一种属于许成舟的、干净而冷冽的气息,与甲板上的鱼腥味截然不同。
她退出来,又看了看那些绳索和工具。
一切都显得粗粝而实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这艘船,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沉默、破旧,却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顽强的生命力。
就在温禾好奇地东张西望时,许成舟开始了出海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仿佛每一个步骤都已融入骨血。
他先走到船尾,检查了那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柴油发动机。
他俯下身,耳朵贴近引擎盖,仔细听了听启动预热的声音,又用手摸了摸排气管的温度。接着,他打开旁边的工具箱,拿出扳手,蹲下身,检查螺旋桨的固定情况,并给几个关键的润滑点加注了黑色的机油。他的手指粗粝,动作却精准利落。
检查完引擎,他直起身,走向驾驶舱——那只是一个在船头用铁皮和玻璃围起来的小小空间。
他钻进去,启动了仪表盘。昏暗的光线下,温禾能看到各种指针轻微地跳动起来。他仔细查看了油量表、水温表、转速表,又调试了一下那台老旧的无线电通讯设备,确认指示灯亮起,发出沙沙的电流声。
他拿起挂在旁边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报出自己的船号和出海目的:“顺风号,顺风号,出海试网,位置A区。”
做完这一切,他钻出驾驶舱,开始检查渔网。那卷巨大的、深绿色的尼龙网被整齐地码放在船尾的滚筒上。
许成舟蹲下身,双手用力,一段一段地仔细检查网衣是否有破损、结节是否牢固。他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网线,眼神锐利如鹰。确认无误后,他又检查了固定渔网的绳索和浮标。
最后,他走到船头,检查了锚链的固定和起锚机。
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没有半分敷衍。温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从最初的单纯好奇,渐渐变成了一种肃然的敬佩。
这艘破旧的“顺风号”,在他手下仿佛拥有了生命。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对这片海的敬畏和对这艘船的熟悉。
“坐稳。”许成舟检查完毕,丢下两个字,径直走向驾驶舱,发动了引擎。
“突突突——”柴油发动机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整个船体随之微微震动起来。
温禾连忙抓住船舷边的栏杆,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心也跟着引擎声提了起来。
许成舟熟练地解开系在码头木桩上的缆绳,用力一推,船身缓缓离开了岸边。
他操纵着舵轮,动作沉稳有力。
小小的“顺风号”像一头苏醒的巨兽,调转船头,朝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驶去。
起初,船行驶在靠近港湾、被周围岛屿和陆地环绕的相对平静海域。
海风带着清新的咸味拂面而来,吹动着温禾的草帽和防晒服的衣角。阳光洒在蔚蓝的海面上,泛起一片片细碎的银光。海鸥在船尾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
温禾新奇地东张西望,看着岸边熟悉的景物渐渐后退、变小,看着海水从浑浊的港湾色变成清澈的蔚蓝。船身随着波浪有节奏地轻轻摇晃,像摇篮一样,非但不难受,反而有种惬意的感觉。
“原来出海是这样的。”温禾忍不住小声感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许成舟从驾驶舱的窗口瞥了她一眼,见她状态尚可,便收回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海面,不时调整着航向。
他的侧脸线条在驾驶舱的阴影里显得格外硬朗。
船渐渐驶离了港湾的保护,进入更开阔的海域。
风明显大了起来,浪头也更高了。船身的摇晃不再是温柔的摇篮曲,开始变得剧烈而难以预测。它时而猛地被推上浪尖,时而又重重地跌入波谷。
温禾感觉自己像坐在一个巨大的、失控的秋千上,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
她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刚才的新奇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眩晕和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翻涌上来。她原本是站着的,此刻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地滑坐在甲板上,背靠着船舷,脸色开始发白。
许成舟依旧稳稳地掌着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海面,寻找着合适的下网点。
他似乎完全不受风浪的影响,仿佛双脚早已和这艘船融为一体。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甲板上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看到她发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他紧抿的唇角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船身又是一个剧烈的颠簸,温禾再也忍不住,“呕”的一声干呕起来,虽然什么也没吐出来,但那股恶心感让她浑身发冷,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驾驶舱里传来许成舟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生硬,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浪和引擎声:“别老盯着船看,看远处,地平线。”
温禾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强忍着眩晕,努力将目光投向船头前方,那海天相接的、微微晃动的地平线。
说来也怪,当视线固定在那个相对稳定的远方时,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她试着深呼吸,咸腥的海风灌入胸腔,虽然依旧难受,但比刚才好了一点。
“尽量用鼻子呼吸。”许成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胃里难受的话按着虎口。”他补充了一句,说完便不再看她,仿佛刚才的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温禾赶紧照做,将视线牢牢锁在远处的海平线上,努力用鼻子深呼吸,冰凉的手指用力掐住另一只手的虎口。
果然,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渐渐平复了一些,虽然胃里还是不舒服,船也依旧颠簸得厉害,但至少不再觉得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
她靠在船舷上,慢慢适应着这种有规律的摇晃。
风更大了,吹得她的防晒服猎猎作响,草帽几乎要被掀飞,她赶紧用手按住。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海面上,也洒在她的身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那份灼热。但奇怪的是,当最初的眩晕和恶心退去后,一种奇异的自由感开始在她心底滋生。
没有堆积如山的试卷,没有父母争吵的电话,没有复读还是出国的两难抉择。
只有无边无际的深蓝,只有呼啸而过的海风,只有这艘在浪尖上起伏的小船。天地如此辽阔,人如此渺小,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烦恼,在这浩瀚的大海面前,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她松开紧抓着栏杆的手,尝试着慢慢站起来。船身摇晃,她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
她扶着船舷,走到相对空旷些的甲板中央,迎着强劲的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风带着大海特有的气息,猛烈地灌入她的肺腑,吹散了最后一丝晕眩的阴霾,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许成舟从驾驶舱的窗口看到这一幕。
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像颗蓝色粽子的身影,正站在颠簸的甲板上,张开双臂,努力保持着平衡。
温禾转过头,正好对上许成舟从驾驶舱投来的目光。隔着玻璃,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许成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宽大的草帽下,几缕被海风吹散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上,发梢凌乱地飞舞着,像几缕挣脱束缚的海藻。
宽大的淡蓝色防晒服被风鼓胀起来,包裹着她纤细的身形,显得空荡荡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腕和小臂,白得晃眼,与船上古铜色的金属、深色的渔网形成刺目的对比。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尤其是那微微仰起的脸庞,在颠簸的甲板和辽阔动荡的深蓝背景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她的眼睛很圆很亮,映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里面没有了初见时的局促和晕船时的苍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新奇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风与自由的沉浸。
像一只误闯入风暴边缘、羽毛被吹乱却兀自张开翅膀感受气流的白色海鸟,与这艘粗糙的渔船、与这片吞噬一切的大海,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存在着,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莽撞的明亮。
许成舟紧抿着唇,握着舵轮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起伏的海平线上。
就在这时,温禾鼓起勇气,迎着风大声问:“许成舟!你喜欢大海吗?”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许成舟沉默了几秒。风浪声和引擎声填补了这片空白。
就在温禾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的声音透过驾驶舱开着的半扇窗户传了出来,低沉而平静,答非所问:
“养活了很多人,也毁掉了很多人。”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温禾的心上。
刚才感受到的那点自由和畅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言的沉重取代。
她看着许成舟坚毅而沉默的侧影,看着他稳稳操控着舵轮、与这片喜怒无常的大海搏斗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敬意。
是啊,对她而言,大海是短暂的逃离和自由。对他而言,大海却是残酷的生存战场,是埋葬了所有温情和希望的深渊。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温禾沉默了一会儿,试图打破这份沉重,也试图做点什么。“那个,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她走到驾驶舱旁边,隔着窗户问。
许成舟的目光依旧专注地盯着前方海面,头也没回,声音冷淡:“没有。坐好,别掉下去就是帮忙。”
温禾有些讪讪地“哦”了一声,退回到甲板中间,找了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坐下。她看着许成舟工作。
只见他降低了船速,仔细观察着海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片刻后,他果断地扳动了一个操纵杆。船尾传来巨大的机械声响,那卷沉重的绿色渔网被滚筒缓缓推入海中,发出哗啦啦的入水声。
巨大的网片像一朵盛开在水下的巨大花朵,带着浮标沉入深蓝。
下网的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
许成舟全程都站在驾驶舱外,双手扶着栏杆,目光如炬地紧盯着入水的网具,不时通过调整舵轮和油门来控制船速和网具的姿态。海风吹拂着他额前微湿的碎发,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到位。
下网完毕,船进入拖网作业阶段,速度保持匀速。
许成舟这才回到驾驶舱,设定好自动舵,让船沿着既定的航线行驶。
他拿出一个旧水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领。
温禾静静地看着他。无论是吃饭、搬货、检查船只还是此刻的拖网作业,他的一切动作都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高效和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必须用在刀刃上,用来对抗风浪,用来偿还那沉重的债务。
这种极致的利落,本身就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时间在引擎的轰鸣和海浪的颠簸中缓缓流逝。阳光从头顶渐渐西斜,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
拖网时间到了。
许成舟再次启动设备,巨大的滚筒开始缓缓转动,将沉重的渔网从深海拖拽上来。这个过程比下网更加费力,船体因为巨大的拉力而剧烈倾斜。
许成舟紧盯着收网的进度,双手稳稳地操控着设备,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再次贲张。
终于,巨大的网囊被拖出了水面,沉甸甸地悬挂在船尾,里面银光闪烁,鱼虾跳跃,收获似乎不错。
温禾忍不住站起身,好奇地探头张望。
许成舟操控着吊臂,将网囊移到甲板上方,解开网底绳。
哗啦!
一大堆活蹦乱跳的海获倾泻在甲板上。银白的带鱼、青灰的鲳鱼、肥硕的螃蟹、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鱼和虾蟹,瞬间堆成了小山,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生命最后的光泽,浓烈的海腥味扑面而来。
许成舟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而锐利。他迅速拿起一把锋利的铁锹和几个大塑料筐,开始分拣。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熟练地将值钱的大鱼挑出来放进一个筐,螃蟹放进另一个筐,小杂鱼和虾则扫到一边,最后剩下一些不能要的垃圾和极少数死掉的鱼。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温禾站在一旁,看着他在鱼堆中快速翻拣的身影,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和沾满鱼鳞的手臂。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许成舟,而是一个纯粹而高效的渔人,在与大海的搏斗中,精准地收割着微薄的希望。
分拣完毕,许成舟将值钱的鱼获搬进船舱的冷藏箱里用碎冰盖好。甲板上只剩下一些杂鱼虾和分拣出来的杂物。
他拿起扫把,开始清理甲板上的鱼鳞、海水和残留物。
温禾看着甲板角落那堆被扫在一起、没人要的小杂鱼和小虾,它们还在微弱地蹦跳着,银亮的鳞片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她忽然觉得这些小小的生命,在庞大的收获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努力地挣扎着。
许成舟清理完甲板,直起腰,也看到了那堆小杂鱼。他沉默地拿起一个红色的小塑料桶,走过去,弯腰,用手直接捧起那些还在蹦跳的小鱼小虾,哗啦啦地倒进了桶里。
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没有刻意伤害。很快,小半桶活蹦乱跳的小海货就装满了。
他提着桶,走到一直默默看着他的温禾面前,没有看她,只是把桶往她脚边一放。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奇。
“啊?”温禾愣了一下,看着桶里挤在一起、银光闪闪的小生命,“给我的?”
“嗯。”许成舟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向驾驶舱,准备返航。走了两步,他似乎顿了一下,背对着温禾,几不可闻地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喂猫也行,放生也行,随你。”
温禾低头看着脚边的小桶。
小鱼小虾在里面不安分地蹦跳着,溅起细小的水花。它们的个头都很小,鳞片细腻,身体在夕阳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眼神似乎带着点懵懂和惊慌。
看着它们挤挤挨挨、努力蹦跶的样子,许成舟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的,突然闪过温禾早上穿着那双粉色卡通拖鞋、局促不安地站在他船上的模样。小小的,白生生的,带着点城市里养出来的、未经风浪的脆弱,却又有着一股不合时宜的、莽撞的生机。
同样弱小,同样在陌生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同样努力地坚持着。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来不及捕捉其间的荒谬。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把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开,钻进了驾驶舱,发动了引擎。
船头调转方向,朝着夕阳下沉的港湾驶去。
温禾却不知道他这瞬间的心理活动。她看着这桶意外得来的“礼物”,心里有点暖,又有点酸涩。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小桶,找了个平稳的角落放好。看着里面鲜活的小生命,她决定带回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生。
归航的旅程平稳了许多。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晚风也变得温柔。
温禾坐在甲板上,抱着膝盖,看着那轮巨大的红日一点点沉入海平线之下。
海风拂面,带着白天的余温。经历了一天的颠簸、晕眩、新奇和沉重,此刻的她,内心异常平静。她偷偷看向驾驶舱里那个沉默掌舵的背影。
在夕阳的逆光下,他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份拒人千里的冷硬似乎也被这暮色融化了一丝。
渔船缓缓驶入熟悉的港湾,码头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海边的星辰。
许成舟熟练地将“顺风号”靠岸,停稳,抛下锚链。
他钻出驾驶舱,开始将冷藏箱里的鱼获搬上岸,动作依旧沉稳有力。温禾提着她的小桶,也跟着下了船。
“谢谢你,许成舟”温禾站在他身后,小声说。
许成舟正弯腰搬起一个沉重的箱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温禾看着他沉默搬运的背影,在码头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寂。
她提着那桶活蹦乱跳的小海货,转身,朝着外婆家灯火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再次回头。
许成舟正将最后一箱鱼获搬上码头,他直起身,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温禾离开的方向。
两人的视线在灯火阑珊的码头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温禾心头一跳,心里一阵慌乱,赶紧转回头,加快了脚步。
许成舟看着那个提着小红桶、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纤细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收回目光,弯腰拿起地上的工具,开始默默地清理自己的甲板。
夜色笼罩下来,将他和他的“顺风号”一同淹没在码头喧嚣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