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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舟与闯入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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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那双格格不入的粉色卡通拖鞋,抱着那块带着海水咸腥和淡淡柴油味的毛巾,温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外婆家的石板路上。
太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狼狈又孤单。
推开外婆家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木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混合着熟悉的咸鱼干和蒜蓉炒青菜的味道。
“禾禾回来啦?哎哟,这是怎么了?”外婆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她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服、凌乱的头发,还有那双刺眼的粉色小拖鞋,脸色瞬间变了,“掉海里了?摔跤了?有没有伤着?”她放下碗,急切地围过来查看。
温禾摇摇头,脸上火辣辣的。“没掉海里,就是在海边玩水,不小心被一个浪打湿了。”她避重就轻,不敢提离岸流和许成舟。
外婆年纪大了,她不想让她担心。
“玩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那鞋子呢?”外婆狐疑地打量着她脚上的那双小拖鞋。
“鞋子被冲走了。”温禾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这个是在码头捡到的。”她心虚地指了指拖鞋。
“码头捡的?”外婆凑近看了看那双明显是小孩款式的旧拖鞋,眉头皱得更紧了,“码头上谁家孩子丢的?也不嫌脏。快脱下来,外婆给你找双干净的,赶紧去冲个澡换衣服,别着凉了。”外婆絮叨着,风风火火地转身去找鞋。
温禾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地有点失落。
她抱着那块毛巾,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属于那条旧渔船和那个沉默男人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海盐、鱼腥、汗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坚韧生命力的味道。
温热的水流冲刷掉身上的海水、沙砾和咸涩的泪痕,温禾裹着外婆找出来的干净的衣服,坐在饭桌前时,整个人才感觉活过来一点。
外婆做的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菜:清蒸海鲈鱼、蒜蓉炒蛤蜊、外婆自己腌的咸菜炒肉末,还有一碗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香气四溢,勾动着食欲。
外婆不停地给她夹菜:“多吃点,压压惊!瞧这小脸白的,吓坏了吧?以后别一个人去那些没人的野滩玩,危险!要看海,就去人多点的沙滩。”
温禾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脑子里却全是码头上那个沉默搬箱子的身影,和海水里那双燃烧着怒火、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许成舟,这个名字像颗小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外婆”温禾犹豫了一下,放下筷子,装作不经意地开口,“今天我去码头那边转了转。”
“码头?”外婆抬头,“那边有啥好看的?都是些臭烘烘的渔船和鱼腥味。”
“就是随便走走。”温禾低头,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看到好多船在卸货,挺热闹的。那些工人吃饭都好快啊,三两口就扒拉完了,然后就开始干活。”
“那是,讨海人,时间就是钱,动作慢了鱼就臭了,或者错过下一趟潮水。”外婆不以为意。
“嗯…我还看到一个人,”温禾的心跳微微加快,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好像就自己一个人,吃饭也一个人,吃得特别快。吃完就一个人搬箱子,力气特别大,一箱一箱的,跟不知道累似的。”她描述着,眼前又浮现出阳光下那贲张的肌肉线条和沉默的侧脸。
外婆夹菜的动作顿住了。
她放下筷子,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一个人,搬箱子,力气大。”外婆喃喃地重复着,目光似乎穿透了温禾,望向某个遥远而沉重的回忆,“禾禾啊,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总在最边上,开那艘最破的‘顺风号’的小子?”
温禾的心猛地一跳,外婆果然认识。
她强压住激动,装作只是好奇地点点头:“好像是吧,船挺旧的,颜色都掉光了。他怎么了?感觉怪怪的。”
外婆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同情和惋惜,沉甸甸地压在小小的饭桌上。
“唉,那是老许家的小子,叫许成舟。”外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海边人讲述不幸时常有的那种苍凉调子,“那孩子命苦啊。”
温禾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也就三年前吧。”外婆的目光变得悠远,“那时候,他还在镇上念高中呢,高二,听说成绩顶呱呱,是块读书的好料子,老师都说他考个好大学没问题。他爸老许,是个勤快又老实巴交的船老大,就指着儿子出息呢。”
“那年夏天,跟往常一样,老许带着几个人出海。本来天气好好的,谁知道半路突然起了大风浪,邪门得很!他那艘船吨位不算大,一下子就被打翻了。”外婆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那场灾难就发生在昨天,“一船人都没能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留下他娘俩,还有一屁股为了修船、买新网具欠下的债。”
温禾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闷闷地疼。她想起许成舟眼中那份深沉的疲惫和冷漠,原来是这样沉重的底色。
外婆抹了抹眼角,继续道:“他妈妈也是个要强的女人,丈夫没了,天塌了,可她想着儿子还要读书,还要前程。家里欠着债,哪来的钱供他?她就瞒着成舟,白天去罐头厂剥虾,晚上偷偷去海边捡人家不要的碎贝、小螃蟹,想着晒干了卖点零钱,凑他的学费。”
“海边?”温禾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是啊”外婆的声音更加低沉,充满了无尽的惋惜,“有一天晚上也是邪性,潮水涨得急,她只顾着低头在礁石缝里扒拉,没留神被离岸流卷走了。”
“离岸流!”温禾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她今天刚刚亲身经历过那种恐怖的、无法抗拒的力量。
原来许成舟的母亲也是被离岸流…
“对,就是那吃人的鬼东西!”外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眼圈彻底红了,“等村里人发现不对去找的时候就只在礁石上找到了她装碎贝的破篮子。”
温禾呆坐在那里,浑身冰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许成舟救起她时,眼中除了愤怒,还有那种深沉的厌恶。为什么他会误会她是自杀,为什么“自杀”这个词会触碰他那样激烈的反应。
“家里一下子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外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债主天天上门催,房子差点被抵掉。村里人都可怜他,想给他凑点钱,帮他把债还上一些,让他好歹把高中念完。可这孩子犟啊!”
外婆的语气里充满了敬佩和心疼:“他说,‘叔伯婶子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爸我妈不在了,债是我家的债,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还。死活不肯要大家凑的钱。”
“然后他就去学校办了退学手续,把他爸留下的那艘破船‘顺风号’修修补补,自己顶了他爸的位置,出海了。”外婆摇着头,连连叹息,“才十七八岁的孩子啊就一个人,风里来浪里去,没日没夜地干,打鱼、搬货、帮别人修船,什么脏活累活都接,就为了还债。”
“三年了那孩子,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多开朗一个孩子,现在一天说不了三句话,独来独往,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像头不知道累的牲口。”
外婆看着温禾,“禾禾啊,你现在想想他一个人吃饭干活,不奇怪了吧?他心里苦啊,要是他家不出事,他现在也该是个大学生了,在城里念书,哪用得着遭这份罪,晒得跟块黑炭似的。”
外婆后面的话,温禾有些听不清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许成舟沉默搬箱的身影,那贲张的肌肉线条下,背负的竟是如此惨烈的过往。
十七岁本该在教室读书的年纪,他却独自撑起了一条船,撑起了破碎的家,在风浪里讨生活,用沉默对抗着命运无情的嘲弄。
那冰冷眼神下的厌恶,那对“自杀”的激烈反应,此刻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对生命的漠视,而是一个被命运撕碎过的人,对任何轻视生命、辜负生命的行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愤怒和捍卫
碗里的饭菜变得索然无味。
温禾机械地吃着,心里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海绵,沉甸甸地往下坠。
外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许成舟这些年的不易,说他如何拼命,如何一分一厘地攒钱还债,说他如何拒绝了所有可能的帮助,固执地守着那份沉重的尊严。
夜深了。
外婆早已睡下,鼾声均匀。
温禾躺在小时候睡过的、铺着凉席的小床上,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窗外,是渔村特有的寂静,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
她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上演着白天的画面,交织着外婆沉重的讲述。
不知过了多久,温禾才在混乱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境光怪陆离。
她一会儿置身于冰冷刺骨的海水中,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她,绝望的窒息感让她拼命挣扎。突然,一个身影破浪而来,是许成舟。
他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她,胸膛滚烫,心跳如擂鼓。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攀附着他,抬头却看到他眼中不是怒火,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像沉船的海域。
场景猛地转换。她又站在了烈日炎炎的码头,看着许成舟在搬箱子。这一次,他赤裸的上身布满了狰狞的伤疤,像是被什么巨物刮擦过。
汗水流过那些疤痕,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她想走近,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双粉色的卡通拖鞋。
她弯腰去捡,再抬头时,许成舟却不见了。码头上空荡荡的,只有那艘破旧的“顺风号”孤零零地漂在海面上,船帆破败,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问号。
接着,她梦到自己在一条狭窄摇晃的船舱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柴油味。
许成舟坐在对面,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脸,她想问他什么,船身却猛地一晃,她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啊!”温禾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海鸟的叫声远远传来。
她大口喘着气,梦境里的窒息感和许成舟那双悲伤的眼睛依旧清晰无比。
她坐起身,抱着膝盖。
外婆昨晚的话和那个混乱的梦,像两股绳索,紧紧缠绕着她的心。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心底滋生,她想再见见他。不仅仅是为了还那双可笑的拖鞋,更像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牵引。
简单洗漱,吃过外婆准备的早饭,温禾换上了一身轻便的T恤和长裤,把那双洗干净的粉色拖鞋仔细地装进一个干净的布袋子里。犹豫了一下,她把那块洗过但依旧带着船上特有气息的毛巾也叠好放了进去。
“外婆,我出去走走!”
“又去海边?小心点啊!”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温禾“嗯”了一声,快步走出家门。
清晨的渔村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海水的微咸和露水的湿润。
她目标明确地朝着码头走去。这个时间,出海的渔船应该回来了吧?
码头上果然又是一番景象,比昨天下午更加忙碌。
归航的渔船陆续靠岸,引擎声、吆喝声、鱼获倾倒的哗啦声此起彼伏。
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烈的新鲜鱼腥味和海水的气息。工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卸货、分类、过秤,一片喧嚣。
温禾站在昨天的位置,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在停靠的船只间搜寻。她的心跳得有点快,既期待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终于,在那片喧嚣的边缘,她看到了那艘熟悉的、斑驳破旧的“顺风号”。
它停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不像其他船那样围满了工人。
船头甲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岸,弯着腰,用力地冲洗着甲板。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柱冲刷着残留的鱼鳞和污渍,在他脚下形成一片水洼。
他穿着和昨天一样的无袖汗衫和工装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紧窄的腰线。
古铜色的皮肤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手臂和小腿的肌肉随着冲洗的动作有力地绷紧、放松。
温禾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布袋子,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她停在“顺风号”旁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海水拍打着船体,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许成舟”温禾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试探和不确定,瞬间被码头的嘈杂淹没。
许成舟似乎没听见,依旧专注地冲洗着甲板,水流声哗哗作响。
温禾提高了音量:“许成舟!”
水枪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高大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短发和下颌线滑落。
他看到岸边的温禾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明显闪过一丝意外。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眼神里是熟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仿佛在问:你怎么又来了?
温禾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布袋子,像是举着一面证明自己来意的旗帜:“我来还你拖鞋!还有毛巾!”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生硬。
许成舟的目光落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上,又抬眼看她,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还掺杂着一丝看怪人似的探究。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和惯有的冷淡:“一双破拖鞋而已,丢了就丢了。毛巾也不用还。”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说完就转过身,似乎准备继续冲洗甲板。
“那不行!”温禾见他转身,急了,脱口而出,“借了东西要还的!”她往前又走了一步,几乎要踩到码头湿滑的边缘,“而且我洗过了,很干净的。”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理直气壮。
许成舟的动作再次停住。
他侧过头,视线扫过她因为着急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又落到她紧紧攥着布袋子的手上。他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但那弧度瞬间就消失了,快得让温禾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随你。”他吐出两个字,终于放下了水枪,随意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几步走到船舷边,朝着温禾伸出了手。那手掌宽大,指节粗粝,掌心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痕。
温禾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要接东西。她赶紧把布袋子递了过去。
许成舟接过,看也没看,随手就丢在了船舱门口的一个工具箱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昨天谢谢你。”温禾小声道,心里却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目的达成了,好像就该走了?可是,她心里那股冲动却更加强烈了。
许成舟没再看她,弯腰似乎又要去拿水枪。
“那个”温禾连忙叫住他,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子里成型,并且脱口而出:“你今天还要出海吗?能不能带我一起?”
许成舟猛地直起身,彻底转过身来面对她。
这一次,他脸上的意外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错愕,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突然从外星掉下来的生物。
“带你出海?”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充满了难以置信,“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温禾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努力迎视着他的目光,“我就想看看…看看是怎么打鱼的。”她临时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许成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过,从她白皙干净的脸庞,到她身上那件一看就是城里买来的、质地柔软的T恤,最后落在她那双干净的运动鞋上。
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不耐烦。
“打鱼?”他指了指自己汗湿的、沾着鱼鳞的汗衫,又指了指甲板上残留的污渍和水痕,“你看清楚,这不是观光船,是干活,很累!又脏又臭,你受得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裸露在外的、白得晃眼的手臂和小腿上,“而且,太阳毒得很,你这细皮嫩肉的,一天就能给你晒脱一层皮。第一次出海,十有八九会晕船,吐得昏天暗地,胆汁都能吐出来。你图什么?”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石头砸过来,试图砸碎她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温禾被他直白的描述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但心底那股倔强却被激发了出来。
她想起了外婆讲述的他的过去,想起了他独自背负的沉重。她想靠近一点,看看那片吞噬了他父母、也困住了他的大海,看看他是如何在风浪里挣扎前行的。
“我不怕累!也不怕脏!”温禾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执拗,“晒黑就晒黑,晕船我忍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抛出了她认为最有诱惑力的条件:“我可以给你报酬,你带我一次,我给你钱,就当我租你的船了。”
“报酬?钱?”许成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那抹讽刺的弧度更深了。
他上下打量着温禾,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口袋,“你年纪不大,应该还是个学生吧,能有多少钱?城里小姐体验生活?我这里可不是游乐场。”
“我有压岁钱。”温禾被他看得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急切地辩解,“足够租你船一次了。”
她其实并不清楚出海一次要多少钱,但此刻为了争取机会,只能硬着头皮说。
许成舟脸上的嘲讽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厌烦。“压岁钱?”他哼了一声,“留着买你的漂亮裙子吧。我没空陪你玩。”
他彻底失去了耐心,转过身,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枪,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再次响起,巨大的噪音隔绝了温禾的声音,也像是明确的拒绝。
温禾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心里又急又委屈。她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很突兀,很无理取闹,可她就是不想放弃。看着他被水雾笼罩的背影,那份孤寂和沉重仿佛也压在了她的心上。
她咬咬牙,做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她往前几步,直接踩到了码头边缘湿滑的木板上,离他的船更近了。水珠甚至溅到了她的裤脚上。
“许成舟”她大声喊道,试图盖过水声,“你就带我去一次吧,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我就待在一边看着,晕船吐了我就自己忍着,晒黑了我也认了。报酬你开,我是认真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倔强。
水枪的声音没有停。
温禾急了,又往前挪了一点,几乎要探出身子。“许成舟,你听见没有!我…”
就在这时,许成舟猛地关掉了水枪。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水拍打船体的声音。
他慢慢地转过身,水珠顺着他凌厉的短发滴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射向温禾。
“你,”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压抑的怒火,“到底想干什么?”
温禾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差点滑倒。
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站稳,迎视着他。“我就是想看看…看看大海的另一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看看……出海打鱼每天面对的是什么。”
许成舟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皮囊,看清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码头上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温禾感觉自己快要被他冰冷的视线冻僵了,就在她几乎要扛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许成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极其不耐烦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又愚蠢的决定。
“行”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你要找罪受,我成全你。”
温禾的眼睛瞬间亮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答应了?
“但是”许成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警告,“给我听好了”
“第一,不许喊累,不许抱怨!”
“第二,晕船吐了,自己收拾干净,敢吐我船上,我就把你扔海里!”
“第三,掉海里我未必会再救你第二次!”
“第四,没有报酬,你那点压岁钱,还是留着买晕船药吧!”他语速极快,每一条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还有,现在,立刻,马上,滚回去换身衣服。穿长袖长裤,戴帽子,把你那细皮嫩肉给我裹严实了。一个小时后,船要是开动了你还没到,就永远别再提这茬。”
他一口气说完,看也不再看温禾,弯腰捡起水枪,再次拧开。
哗啦啦的水声粗暴地响起,比刚才更加猛烈,水花四溅,像是在发泄着他极度的烦躁和不情愿。
温禾却顾不上被水花溅湿的裤脚,巨大的惊喜和一丝忐忑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个被水雾笼罩、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高大背影,大声喊道:“我记住了,我这就去换衣服。一个小时,我一定准时回来。”
她说完,生怕他反悔似的,转身就跑。那双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码头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带着一种雀跃和不顾一切的冲动。
海风吹起她的发梢,拂过她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微微发烫的脸颊。
许成舟停下了冲洗的动作,拄着水枪,直起身,沉默地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在码头上越跑越远,像一只莽撞地扑向未知海域的白色水鸟。
他紧抿着唇,眉头拧得死紧,眼神复杂难辨。半晌,他才低低地、烦躁地咒骂了一句什么,声音被淹没在重新响起的、更加粗暴的水流声中。